第四章(第7/8页)

“他的茶馆地点适中,又宽敞,所以生意好,我也去过两次,”第三床接着说。“你在外面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还不是战事的消息。有人说湖南的仗打得不好;也有人说,不要紧,日本人不过来骚扰一下就要退兵的,”第八床满不在意地说。

“老许今天来说,湖南战事打得很不好,不晓得他从哪里昕来的?”第三床压低声音说。

“不会的,”第八床摇摇头说。“老许不晓得在哪里听来这种谣言。我可以断定不到半个月日本人就会退回去。”他又改换了语调:“你要不要冲藕粉吃?我给你拿去冲。我也要冲一碗。”

“好罢,谢谢你,糖在这里,还拿个鸡蛋去,”第三床感谢地赔笑道。

第八床去了片刻又回来了。他满意地微笑着对第三床说:“我碰到胡小姐,拿给她去冲罗。”

不久,胡小姐端了两碗藕粉进来。她一边走,一边低声笑着。她把碗递了一个给第三床,抱歉似地笑道:“冲得不好,太干罗。我不会冲。”

“很好,我就要吃干的,”第八床跑过来接着另外一个碗,笑着抢先说。

“烫啊,你当心点,我去把藕粉盒子拿回来,”胡小姐转身去了。

第八床就站在第三床的床脚边,埋下头把藕粉一调羹一调羹地送进嘴里,满意地咂着嘴。

“老苏,我今天看马戏碰到汪小姐,她居然给我打了招呼,”第八床忽然抬起头来说,他匆匆忙忙地几下就把藕粉吃光了。

“她一个人吗?”第三床问道,他一面吃着藕粉。

“还有一个男人,年纪比她大一点,头顶有一点秃罗,衣服倒很漂亮。她正挽住他的膀子走路,看见我,连忙把手松开。汪小姐今天打扮得很摩登,嘴擦得通红,衣服也换了一身崭新的,不像在医院里穿的那样,”第八床得意地说。

“那是她的未婚夫,上个月才订婚的,是××银行的会计主任,好像上海还有一个家,不然就是续弦。听说这是廖大夫介绍的。汪小姐命不好,从前订过婚,刚要结婚,新郎坐飞机出事死了,所以三十二岁了才订婚,”第九床忽然坐起来兴奋地插嘴说。

“原来这样,难怪汪小姐脸上总带苦相,”第三床笑道。

“你们不要乱讲啊,汪小姐是个好人,待人也厚道,你们嘴少刻薄点,不要乱讲人家的私事,”胡小姐拿着藕粉盒进来,听见了第九床和第三床的谈话,便噘起嘴干涉道。

“你胡小姐倒是一个好人,我就没有听见你讲过一句别人的坏话,我们哪里可以跟你相比?”第九床大声笑着说。

十一点的光景,老李来给我灌肠。另一个我没有见过的中年人来剃去我的胸前的柔毛。这些奇怪的经验。它们叫人觉得多不舒服。

“那个剃毛的人,你给他钱没有?”第四床没有睡,他忽然问我道,剃毛的人已经拿着剃刀和肥皂水碗走了。

“什么钱?”我奇怪地问。

“小费,你要给的,多则五十,少则三十,”第四床微笑地说。

“他并没有要就走罗,”我答道。

“他会来的。要钱的事他们哪里会放过!这个医院就是这点不好:处处要钱,尽花在小地方,而且要现钱。其实医院也没有得到好处。这大概是什么‘抗战作风’罢。我从前在南京、上海住医院,都不是这样的。你要是多争论一两句,他们就会拿什么物质条件不够的话来堵你的嘴。其实呢,在我们后方,只要你有钱,什么条件都够。”他好像故意不睡觉等着这个机会来对我发一通议论似的。他这两天静静地躺着,难得讲几句话。他现在大概憋不住了。不过他是不应该抱怨的,他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今天张大夫对他说,再过两天就要给他抽线了。

“是啊,你的意思不错,”我同意他的话。但是我掉过身子把背向着他。我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安静,是沉默。我应该先好好地休息一会儿,然后把过去的事情仔细回想一番。不管生和死,不管怕与不怕,从明天起我得开始一个新的经验了。

我的微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因为我觉得一个黑黑的人影立在我面前。我吃了一惊。但是马上我就看出来是那个剃毛的人。他来做什么呢?他不说话,却带着笑容(多么勉强的笑容)望着我。他在等候我的吩咐。我明白了。第四床没有说假话。我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他。他带笑地接着,说了一声“谢谢”,就走了。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我奇怪我的笑。我为什么要笑呢?我说不出。我觉得我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我和这些人、这些东西好像隔得很远似的。我觉得许多事情都可笑。我奇怪为什么人们的眼光会那样地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