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8页)

“不要紧的,”她微笑道,“至多明天难过一天。不过别人都捱得过,你一定也捱得过。而且我明天也在场。我会好好地照料你。”

经她这么一说,我觉得可以放心了。我感谢地对她笑了笑。

她刚走出病室,我忽然听见第一床那个接腿骨的病人叫老郑抱他下床。这是一个不爱讲话的人。每天大清早他照例要叫老张给他拿大便盆。此外除了他必须和大夫问答的时候,便难得听见他讲一句话。前天外科主任黄大夫(他是骨科大夫)对他说过:“你可以起来走走试试看。你应该走走了。我打算过几天就给你取石膏。”昨天黄大夫又问过他:“你起来走过没有?你不起来走走怎么成?你不方便,可以找工友扶着你走。你一定要起来走走。”两天来他并没有动作,他似乎为这件事整整踌躇了两天。现在他决定起来试一试了。

老郑走过去抱他。我听见他着急地说:“你把被单给我裹住身子。”接着他被老郑抱起来了,就让他立在床前。一幅白被单像袈裟似地披在他的身上,只露出一只光光的右膀来。他的身子齐腰靠着床板,两只手向后压住床沿。一张白白的长脸,一头昨天刚剪过的短发,两只不住地霎着的眼睛。他觉得新奇而且带了一点歉意地微微笑着,好像在对谁讲话似地自语道:“不行。头昏。站不惯。”他把头略略移动,似乎想看看这个病室里四处的景象。可是他的眼睛霎得太厉害了,他一定不会看清楚什么。

“不行,不行,头还是昏,”他微笑着,抱歉似地说。

没有人陪他讲话。第六床一个人低声在抱怨:“他可以站起来了,我还是跟刚进来一样,动都不能动,真是天晓得!”

我看第六床一眼,他的脸通红,眼睛竖得更高了。

“他进来两个月了,你还不到两个星期,当然不同。你何必着急!”我说,我一半是安慰他,一半是反驳他。

“过两个月还是医不好。我晓得我是不会好的,所以我想换地方。昨天晚上我梦见我娘望着我哭,我怕我再看不见她啦!”

“不会的!你怎么能相信梦!你住医院就应该相信大夫!”我说着有点生气了。我想:怎样一个顽固的人啊!

“好医官,我们才信得过。我那个医官一天来一趟,也不管病人死活,脾气又大得很。他会治好病,真是天晓得!”他皱起眉头带着哭相说。

“那么他每天早晨来问你‘好不好’,你为什么总是说好呢?”我反问道。

“我说‘好’说‘不好’,还不是一样。他总是不管你,站一下就走开。”看他那神情,倒是我的固执和罗嗦使他着恼了。

我不敢再向他说话,便拿起《唐诗三百首》来,念了几页,我觉得疲倦,又放下了书。

“请你把书借给我看看,”他说。

我迟疑一下,我不愿意把杨大夫的书转借给他,而且我以为他不会喜欢这种书;但是我终于把书递过去了。

他翻开书。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并没有即刻阖上书,或者往后翻过去,他却用了近似唱山歌的声调从头读起来。他一首一首地读着,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好一会儿。我再睁开眼睛,第六床还继续在读唐诗。我觉得奇怪,我偷偷地看他。他的眼睛似乎松弛地放平了一些。脸色也不怎么红了。他专心在念书。他的眼光就在字句上移动。我发觉他的嘴角带着笑意,我有点高兴,杨大夫的书居然使这个从来不笑的人笑了!

可是我马上就知道自己的错误了。泪珠从他的眼角慢慢地滚出来。他不是在笑,他哭了。他读到什么人的诗句呢?我注意地听着。他好像是在读“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句子。那么他又在想念家乡罢。我那一团高兴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我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敢再注意他的事情。我害怕我自己也会像他那样地哭起来。我也是孤零零地在他乡作客的啊!

晚上,刚查过病房以后,第八床回来了。他是这天午饭后出去的,说是到他的妹夫的茶馆里去玩。第三床托他买一盒藕粉,第九床托他买一些食物,我也顺便请他代买胶布和药皂,他全带回来了。我还得补他十块钱,我感谢地拿给他了。他含笑地接受了我的谢意。他身上穿着整齐的灰布中山装,一张脸仍然让白手帕镶着边,白蝴蝶又从旧草帽下面露出来了(他刚刚揭下草帽来)。他夸耀似地站在第三床面前。

“十多天没进城,东西又涨罗,药皂小块的也涨到一百五,本来大的也只卖两百,”第八床得意地说。

“你在城里玩得好罢,”第三床羡慕地说。

“还不错,看了一场马戏。在我妹夫的茶馆里吃了一顿饭。他们茶馆里生意真好!客人川流不息,一天好几万的进账!”他眉飞色舞地说。他的头一摇一摆的,头发上那只蝴蝶仿佛要飞起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