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10页)

我想问张大夫:“为什么不再给他打针呢?”但是我没有问。他们在我的床前停了两三分钟。一个年纪较大的大夫同张大夫短短地问答了两句,他们便走了。我唤了一声:“张大夫!”那个年轻大夫走回来。他和善地问我:“什么事?”

“张大夫,你怎么不给十一床想个办法?他叫得多可怜!”我终于说了。

这个和善的大夫摇摇头,淡淡地答道:“他就要完结了。再想办法也是多余的。”他的声音里有的是疲倦,却找不到痛苦和怜悯。

我没有话说了。他也没有工夫再跟我讲话了。我把眼光射到那个可怜的病人身上去。他还是像先前那样地躺着,呻吟着。只是他的声音低了些,身子也不怎么晃动了。显然他的挣扎的力量已经在减弱,他的生命也逐渐在消失了。

“快啦罢?”第八床忽然伸起颈项看了那个病人一眼,带笑地自语道。

“你不用着急。你等他一道走吗?”第九床开玩笑地说。

“你倒不要等。他一伸手就会把你抓去的,你怕不怕?”第八床说。

“他就要回老家了,他哪里还会动?”第九床昂起头得意地说。

但是那个病人真的伸起左手来了。第八床是看见他的手在动才那样说的。他的手伸着,伸着,显然它想抓住什么东西。它一下就抓住了第九床的被单,用力一拉。被单就往下落。他的床大大地摇动了一下。

第九床本来屈着腿坐在床上,被单一动,他明白那个情形了。他第一眼就看见那只带血的手。他惊叫一声,立刻赤着脚跳下床来。

“你不怕嘛,怎么又叫啦?”第八床冷笑道。

第九床不理他,却大声叫:“林小姐!林小姐!”

上班不久的林小姐走过来问什么事。

“你看,他抓我的铺盖。你还是把他的手绑住罢,”第九床说。

林小姐看了看第十一床,摸了摸他的前额,又验了他的脉搏。她把他的被单理好,又把他的左膀放进被里去。然后她对第九床说:“不要紧,用不着绑了。”她走回条桌前去了。

她说得不错。这以后第十一床就没有再动了,他的叫声愈来愈低,后来变成轻微的喘气,最后连喘息声也没有了。

“林小姐!林小姐!”第九床又叫起来。

“什么事?洪文全,你又在叫!”林小姐走过来,问道。

“十一床归天了,”第九床忍住笑说。

林小姐俯下头去看了一眼,又摸了摸病人的胸口。她说:“还没有,不要你替他着急。”

又过了十多分钟,第九床又叫起来:“林小姐,请你来看看,十一床这次真的回老家了。”

林小姐又过来,她又摸了一下病人的胸口,然后望着第九床埋怨道:“不晓得哪里来的这样高兴!就直是吵!又不是喜庆事情!”

“林小姐,你应该问问他,有没有遗嘱嘛?”第八床插进来开玩笑道。

“呸!你们嘴里就讲不出一句好话,”林小姐说着,她也忍不住笑了。但是她马上又收起笑容责备他们:“你们怎么这样爱管闲事?休息半点钟不讲话,好不好?”

“我们不讲话,十一床真的回老家了,哪个又晓得!林小姐,你不要给他送终吗?”第九床调皮地说。

“不要乱讲啊,洪文全,你在第四病室是老资格,应该做个榜样啊!”林小姐正经地说,不过她的声音还是很温和的。

“是啊,我正是在做榜样啊!”第九床嘻皮笑脸地得意说。

林小姐没有理他,只是皱皱眉头走开了。第九床和第八床两人对望着,吃吃地在笑。我还听见别的几个病人的笑声,但是他们立刻就不响了。只有那两个人一直带笑地低声讲话。

电灯光很亮。第十一床静静地躺在被单下面,现在他完全不动了。他的后脑靠着床板的边缘,他的头差不多倒垂着,枕头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没有声息。他一直叫了这么些钟点,现在应该休息了。

可是第九床又在叫了:“林小姐,真死了。你不信,你来看看。”

林小姐咕噜着走了过来。这次她不做声了。我看见她的手指在第十一床的两只眼睛上动了一下。我看不清楚她是在揩掉他的眼泪,还是使他阖上眼睛。

“是罢,我没有说假话罢,”第九床屈着腿坐在被单上得意地说。

林小姐仍旧不出声。她走到条桌前站了片刻,便往门外走去。但是她马上又折回来。她在药橱旁拿了一把伞,再到外面去。我知道外面下着小雨了。

不久老郑跟着林小姐进来了。他的头发上的雨点在电灯光下发亮。

“老郑,你来送十一床回老家吗?”第九床大声笑问道。

“有什么办法!吃了这行饭,还敢说不做吗?”老郑不高兴地答道。他走到第十一床床前,把被单拉开,往地下一丢,又把这光着身子的死人拉动一下,死人的头睡回到床单上面了。他找出几张钞票,数了一下,就放到方木柜上去。我听见他大声说:“四十块钱!哪个要他这一·点钱!”他把床单从四面拉拢,包过来,一下子就把死人裹得紧紧的。他打好结,又抽去草垫,让这个人形包裹放在光光的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