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0页)

“你喊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有一次刘小姐过来生气地噘起嘴说。“你害怕,你找根绳子来绑住他罢。”

“对,绑住他倒是个好办法,”第九床笑着说。他看见老郑拿着第二床的猪肝汤进来了,便大声唤道:“老郑,快来!”

“什么事?”老郑从第二床床前转过身子粗声问道。

“十一床又要跌下来罗,你来绑住他!”第九床说。

“好,我就来,”老郑笑道。他又向条桌那面说:“胡小姐,猪肝汤来啦。”

“我就来,你放在那里罢,”胡小姐答道。

老郑走到十一床床前,他先看看病人的脸,用一种毫不动感情的声音说:“快啦,我看他过不到今天晚上。”

“你又不是大夫,你知道!”第八床说着,便走近老郑的身边,他也看了看那个病人的面孔。

“我不晓得看过多少了。你不信,等着看罢,”老郑得意地说。这时病人刚巧把身子向他那面一侧,床板晃了一晃,他连忙按住病人的一只膀子,就是那只左膀。他就用留在那上面的绷带把它绑在床板上,不,应该说是板凳脚上。

“这样恐怕还不行,最好那边也绑一下,”第八床提议道。老郑真的再找了一根绷带来把病人的右边膀子也绑住了;

“现在不会再动了,”老郑试了试,过后说,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我从第十一床把眼光移到第二床那边去。

胡小姐站在床前用调羹舀着汤送到那个老人的口里。老人说了好几次:“我不吃啦!”她不听他的话,却逼着他吞下去。

“再吃点,再吃点!你不吃,杨大夫又要来打针了,”胡小姐说,她的话对老人倒有很大的效力。最后我看见胡小姐满意地放下了碗同调羹。

“老头子也真滑稽:怕打针,连吃长素的人也开荤了,”第三床带笑地批评道。

“唉,真是不把人当人。他又不是犯人,就不该绑他,”这是第六床的声音。我转过头去。他正微微摇着头,瞪着眼睛,红着脸在那里生气。“都是爹娘生的呀!”

我同意他这句话。我也了解他的愤怒。他一定在想着他自己。

“他没有家里人,没有朋友在此地。他们可以随便对付他,”第六床看见我对他点头表示同意,便接着往下说。

“他没有钱,他们看不起他,连老郑也要欺负他!真是天晓得!”第六床又说,他的脸一直在发红,眼睛里射出来憎恨的光。

“这样不行。对病人应该平等待遇,况且医院又不是旅馆客栈,”我附和地说。

“是啊。就是旅馆客栈,茶房也不会这样招待客人的,”第六床接嘴说。“你看他好痛苦,心里难过啊!他们就不管他,让他喊下去。他喊了大半天,给他吃点止痛药、睡药也好。”

第六床的声音不高,除了我以外,别人不会听清楚。自然也不会有人考虑他这个意见。整个病室里的人就没有一个出来为那个垂死的患病者说一句话。大家让他哀叫着,挣扎着。

我觉得就在这个时候第十一床的脸色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改变。望过去,他始终是一个非常强壮的人。并且他还有很大的力气。他挣扎到傍晚(其实天并没有黑,只是渐渐地暗起来了),他的左手终于挣脱出来,肘拐下面现出了一条伤痕,血在流着。然而他还是昏迷地挥动他那只手。他的叫声并没有比先前的更痛苦,只是有些沙哑了。

“他老是这样喊下去,今晚上我们大家都睡不成觉了,”第八床忽然耽心地自语道。

“不要紧,他们都说他过不到今晚上,你听他嗓子已经哑了,”第九床接口说。

“他身体结实得很。看他的样子,他再喊三天三夜也不在乎,”第八床含笑地说。

“他不在乎,我们还在乎吗?”第九床笑答道。

这两个人的谈话使我极不舒服。我想到外面去走一下,便穿好衣服走出病室去。

、夜色降下来了。空气很柔和。我闻到一股西药的气味,中间夹杂着花香。我顺着石板路散步,我在花丛边走来走去。这露天里的一切使我心胸舒畅。

这个院子里还有四间小屋。两间位置在通外面那道门的旁边,两间靠近通后院空地的门。旧式的糊纸的小方格窗用竹棍撑起来,四间屋子的窗全撑着。窗台不高,房门大开,我可以看见每间屋子里的陈设。一张床,一张条桌,一把逍遥椅,一把藤椅。在一间屋里一个穿漂亮西装的青年安闲地靠在逍遥椅上。在另一间屋里一个衣服华丽的中年妇人开了电灯对镜梳头,一个衣服整洁的老妈子站在旁边伺候她。不用问我便知道这是头等病房了。这里有的是舒适和优待,只是因为住在这些病房里的人能够比我们多付两倍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