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下)(第7/11页)

“我却是要做官的呢!--但是,像你这样,就是聪明幺!你满足幺!你满意幺!”

“我满意。”张春田突然地坐直,坚决地说。

“好吧--但是你为什幺要办石桥学校呢?为了什幺,你对李秀珍底事情觉得痛苦呢?为了什幺,你自己赤着脚抬滑竿,抬一个生病的学生呢?为了什幺,你牺牲了你自己,卖田地办学校呢?”

“我们谈不通,老弟。”张春田冷淡地说。

“是的。”蒋纯祖说,愤怒地沉默了。“但是你曾经说,你曾经到处向别人说,”他忽然又开始,“你钦佩一个有名的人,因为他不停地--”他突然又沉默。

“你也要做有名的人吧!”张春田冷冷地说,斜着眼睛看着他。

“说什幺?说什幺?你说什幺?是的,厌恶,恐惧,没有同情,--你的确想做有名的人!”蒋纯祖想。沉默地坐了一下,他站起来告辞。

张春田冷淡地送他们到门边。赵天知打着灯笼,他们在雨中走过院落。朦胧的灯光照见水塘,草堆,枯木,破烂的墙壁,落着的细雨;阴影摇晃着,蒋纯祖觉得非常的痛苦。

赵天知要蒋纯祖到他家里去歇,蒋纯祖不肯;赵天知说自己路熟,要把灯笼给他,他也不肯。他在冷雨中跑开。他回头,看见灯笼在浓烈的黑暗中发亮:赵天知仍然站在那里。“老蒋!”赵天知大声喊。

“谢谢你!”他回答,流泪。他转身跑开。冷雨飘落着,附近的山头上沉沉地压着灰白色的云雾。不远的地方,石桥场底灯火微弱地闪耀着。这里是一棵枯树,滴水;那里是一间破土地庙,宿着几个乞丐;更远些,浓黑的山岩上,矗立着那个锁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的、神秘的、可恶的、美丽的碉堡;右边的远方是那个老娘子的女地主底宽阔的庄院,灯火在深邃的林木中闪耀。再远些,是高大的,威胁的小山,那里有原始的树林。在这一切中间,在山岩、斜坡、平地、浅谷、深渊中间,那条美丽的小河流动着,瀑布在各处呼啸着。蒋纯祖疯狂地奔跑。--蒋纯祖,身上沾满了泥污,流着汗,跑进了石桥场。走过三民主义青年团底阅报室的时候,看见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走进去休息。青年团和阅报室都是新近设立的,它们底出现,使沉默的石桥场有了一种鲜明的点缀,使乡场底空气更浓烈,更典型。蒋纯祖每天都来,贪婪地读着三天前的报纸。现在他冲了进去,喘息着,倒在椅子里。随后他盼顾,拿起一份破烂的报来,把油灯拖到面前。

他现在并不想读报。他只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些动作。但他注意到重庆底剧团底大幅广告,在那个“铁一般的演员阵容”里,有高韵底名字。他仔细地,贪婪地读了这个广告底每一个字。随后他翻开来,看见了副刊上的捧场的文字。有一篇文章说到这个剧本底伟大的成功,另一篇文章说到演员们底非凡的成就,中间提到王桂英,认为王桂英底舞台成就超过了她底在银幕上的成就:“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有了新的理论的武装。”云云。“因为是一个风骚的女人。”蒋纯祖想:或者是由于嫉愤,或者是由于这段文字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他读下去,关于高韵,作者说,有一些缺点,但前途极有希望,因为带来了新的风格。

“新的风格是怎样的呢?对于任何新人物,他们都这样说,他们糟蹋了!”蒋纯祖想,同时把报纸折起来,塞到衣袋里去,好像这是极值得宝贵的东西。他现在的情绪是这样的:他觉得妒嫉,和从妒嫉而来的恶意的攻击可耻,因此他就对自己说,这一切是良好的,合理的;高韵是良好的,合理的,她的确有着新鲜的,善良的风格。在这样设想的时候,他痴痴地站着不动,他不觉地哭起来了。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有罪,他觉得孤独。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得到爱情。他看见高韵以她底明媚的、活泼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他看见万同华底喜悦的微笑。他慢慢地走出阅报室。

场上底灯光大半熄灭了。仍然落着细雨,各处的水塘发亮。蒋纯祖,这个冷酷的英雄,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想到从前的蒋少祖和王桂英,为他们而流泪;他不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流泪。他想,这个社会底豪华的场面,那些男女们底短暂的热情冲动,原是善良的,无可非议的东西,他觉得它们坏,那只是因为他得不到;他得不到,因为他坏,说得好一点,因为他底性质和他们不适合。--“但是,我究竟和什幺东西适合呢?不要隐瞒自己:我需要爱情!现在有一个女子用她底全部的善良等待你!但是啊,我是这样的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