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七 八分钟约会(第2/12页)

他马上坐直身子,回答她的问题。

“你是哪里人?”她问。

“贵州。”

“我很喜欢你。”

她坐了下来。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坐在我旁边的——编号2740的男人——站起身来走了。我转向李凤萍,建议让大家起来走一走。“我们能放点音乐吗?”某个人问道。终究,要在三十个人的眼皮底下穿过房间走到陌生人跟前,压力太大没法承受。大多数会员很快从交友聚会逃走。那个被小学老师点名的男人没有任何行动,而她也一直坐在那里,神情坚定,目不斜视。

聚会后,我走到那个黄绿色衣服的女人身旁。她比远看的时候要矮一点——只有一米五出头——身材很好,曲线曼妙,瓜子脸上有一双不安静的黑眼睛;她擦着淡淡的粉色唇膏,头发上别着亮闪闪的水钻发卡。她二十九岁,做销售。“以前,我一心扑在工作上,忽略了个人问题,”她告诉我。“但是现在我开始考虑这事,所以我来了。”

我问她,她看重男人身上的哪一点。

“一个人的教育程度,做什么工作,一个月赚多少钱都不重要,”她说。“对我来说,感情最重要。”

这个女人就是伍春明。那天第一次见到她之后,我所记住的就是她对在场的俱乐部会员们说的话——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是多给自己一些机会。那句话,以及她的声音:像镰刀一样尖锐。浓重的乡下口音在城里住多少年都磨灭不了,她也并不顾忌。也就是这种声音让她赢得争论,闯过建筑工地,让男人们刮目相看。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了解到更多春明故事的细节——她在一家玩具厂起步,差一点被骗到妓院,和老板谈判升到管理层,卖藏药和墓穴一夜暴富。政府取缔直销以后,春明在《中国国门时报》找到一份记者的工作。这家报纸由主管进出口检验的政府部门经营,而她的工作,任何正统的新闻从业人员都无法认可。春明先决定采写关于某家公司的文章,而被她选定的公司因为害怕产品在海关那里有麻烦,就会付钱给报纸发正面报道。具体价格由版面大小决定,收费标准和广告一样。两千块可以一笔带过,特稿则需要花五万块钱。靠这种勒索式的新闻报道,春明从中提成,还干得不错。之后她在一家建筑材料公司的销售部门做了两年,2001年,她和男友合开了一家建材批发公司。生意只持续了半年——除去给家里盖房子的钱,她所有靠直销赚来的积蓄,一共十万块,全赔掉了。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刚在一家做油漆和建筑外墙涂层的瑞典公司找到一份销售员的工作。

春明的跌宕起伏反映了华南的繁荣与萧条。但或许她故事里最不可思议的一部分,就是在这个精明无情的社会里,她还在坚持寻找浪漫——就像那个男人说的,找一个爱我的、我也可以爱的人。

她的第一任男友是她建材公司的司机。春明一开始不怎么喜欢他,但他们相处的时间很长,那男人也懂得怎么去哄女人。她已经二十五岁了,还从来没有跟男人发生过关系。

他们谈恋爱不久,春明察觉那个男人不适合她。他总是向他父母伸手要钱,也没有春明勤劳肯干的天性。“他大事干不了,小事不肯干,”春明是这么说的。他们吵了两次架,他动手打了她。

“他用手,就这么朝我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春明说着,硬邦邦地伸出手,手心向上,做给我看。“他第一次打我,我不停地哭。他答应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了。第二次打我,我没有一点反应。我很平静。有句老话说,男人动过一次手就还会有下一次。现在我明白真是这样。”那是2002年,但春明还是和男友一起过了一年半。他们在东莞市中心沃尔玛对面合租了一间三居室公寓。

“只要我跟他提分手,他要么不理我,要么就说我在玩弄他的感情。我不知道怎么甩掉他,”春明说。“我就跟他说,我们必须分手,可是我下班之后他还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能采取间接的手段,在日记里给他写信:这次我决定非跟你分手不可。我们没有未来。墨迹在纸上晕开,因为她边写边哭。她把日记放在厨房餐桌上,但即便他看到了,也从未表露出来。

结果另一个女人解决这件事。一天,一个从他老家来的女人给春明打电话,说她和春明的男朋友好上了。春明松了一口气,当她告诉男友她知道他外遇的事情时,他没有异议,卷铺盖走人。从此之后,春明没有认真地谈过恋爱,但是有不少露水情缘。有时候,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她梦想,等她以后赚够了钱,有车有房,想什么时候找情人就什么时候找。而有时候,这些随便的情事让她感到更加孤独。“如果你有许多情人,”她告诉我,“就像永远在海上漂,再也不能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