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五 打工女孩(第2/7页)

工人们不用迈出裕元门卫看管的大门,就在厂里过日子,许多人都是这样,他们说外面的世界混乱而危险。但是裕元大墙内的生活也可能动荡不安。小偷小摸猖獗,工人禁止在工作时间回宿舍,以此减少这类案件。车间里的口角也会带到宿舍,因为同一条生产线的工人被规定住在同一个屋里以确保效率。裕元厂里黑帮林立,一些帮派在发薪日抢工人的钱;另一些则专门偷窃鞋子的部件。黑帮团伙有他们自己的垂直整合。一伙人可能会把鞋带偷运到厂外,而另一伙则夹带鞋底出去。这些部件被组装成鞋子,然后分销到东莞的其他地方。在中国山寨货的世界里,这是一种独特的分类——正宗部件,非法组装。这些团伙往往根据省份划分而组成,大家最怕的是湖南帮。

三角恋和婚外恋很普遍,婚外孕和流产也一样。好几年前,一个姑娘因为感情受挫自杀;另一个女孩在宿舍的厕所里生下孩子,然后把婴儿扔进马桶。孩子死了,那个女孩则被送回了家。“我们有七万工人,像个城市,”裕元厂负责员工健康和安全的总管李路加说。“城市里有的问题,我们厂里都有。”

一到周末,生产线停工,裕元大院里的氛围就变了。那些平时走路带风面无表情的女孩们放慢节奏,变得懒洋洋的。她们和女友们手牵手散步,工牌挂在脖子上,或是拴在腰带的链子上。她们边走边用方言大声交谈;她们袒肩露背。她们穿吊带背心和牛仔裤,或是黑色洋装和高跟鞋;有时候几个朋友会穿得一模一样出门,向世界宣告她们彼此共同的忠诚。她们吃着卷筒冰淇淋,三三两两光脚坐在小片的草坪上,看杂志或者分享秘密。有时候一个姑娘独自坐在那里,对着空气发呆。

宿舍里没有隐私的空间。姑娘们在走廊里,镜子端在手里照着,梳理刚洗过的头发;有的姑娘穿着短裤和拖鞋,拉着水桶,拖宿舍的地板。楼上的人光着手臂靠在阳台栏杆上,查看一楼的动静,呼唤楼下几层的朋友。流行歌曲从磁带卡座里传出来,声音直冲清晨的迷雾。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空气里弥漫着晾晒衣服的味道;漂白粉,洗洁剂和潮湿味儿是裕元厂里永恒的气味。

2004年6月一个星期天的上午,J楼805室的几个姑娘躺在床上聊天。房间乱蓬蓬的好似睡衣派对的尾声,虽然已经十一点了,姑娘们还窝在睡衣里。

“你要是在外面认识个男孩,”一个姑娘说,“就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了解他的家庭。”

“如果你在外面交男朋友,爸妈在家就没有面子。”

“你跟一些人交了朋友,然后回家就失去联系。”

“你回家的时候,发现别人知道你所有的事情。”

十个女孩住在J805,这个八楼的房间有二十个平米,里面摆了两排金属的上下铺。房间闻起来跟裕元其他地方一样,有湿衣服的气味。每个女孩有一格壁柜,放衣服、零食、化妆品和首饰;就像美国高中女生的储物柜一样,她们用电影明星的杂志图片装饰内壁。床底下是鞋子的墓地:高跟鞋,运动鞋,Hello Kitty的拖鞋。长长的走廊上,一模一样的房间一个个排开,J805是其中之一,走廊两端各有一个洗手间和浴室。这幢楼里住了两千个工人。

在老家农村,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忙的双抢季节,要忙着夏收和夏播。全球制鞋业的循环周期却在此时慢了下来。J805的姑娘们在裕元八厂工作,生产阿迪达斯和萨洛蒙的鞋子。现在她们每天只工作十个半小时,外加星期六的半天或整天。在东莞制造世界,这就是淡季了。一些姑娘计划回家度假,但是走不走得成,取决于她们制造的鞋子部件是什么。做鞋底的女孩可以离开,但裁断工和缝纫工则必须留下。

二十一岁的贾纪梅冲进房间,炫耀她刚才出去买到的东西:火车上吃的零食和给家里人买的卡式录音机。她是河南人,在鞋底部打工,刚获准了一个月的假期,准备回家。“这两个晚上我都睡不着,”她说。“一知道要回家,其他啥事都不会想了。”她圆脸,塌鼻梁,双眼分得很开,笑起来脸会显得柔和些。她坐在下铺,胸前搂着一只毛绒的玩具熊猫。

张倩倩是安徽来的姑娘,她从楼下七层到八楼玩,看贾纪梅为回家做准备。她身材结实,肩膀很宽,生硬的脸上没有笑容。她穿牛仔裤,戴一块运动手表,这让她更显强悍。她是个裁断工,所以得留下来。“我在家里无聊得要死,”倩倩说。“没有电视,没有录音机。家里别的人差不多都出去了,整天就我一个人。”

“我奶奶一大早就起床做早饭,”她接着说,“叫我吃饭,有时候我还睡着。我爸爸就说我,‘你懒在床上,连奶奶给你做的早饭都不吃。’在家里,总有人在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