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四 人才市场(第2/8页)

敏的朋友在高架底下等我们,正朝着相反的方向焦急地张望。梁容身材高挑,脸蛋漂亮。黄娇娥矮矮胖胖,眼睛很亮,脸蛋带着软软的婴儿肥。她们两个都比敏大一岁。三个姑娘拉着手尖叫,跳上跳下,好像竞赛节目选手刚刚赢了大奖。

“哇!你瘦了!”

“你长高了!”

“你剪头发了!”

“这身衣服是我刚买的,”敏迫不及待地说。“好看吗?”她的朋友表示肯定。

公路旁有一个小公园,里面有一片水泥广场。几张石凳被太阳晒得发白,像古墓一样;几根细瘦的树枝在石凳上投下阴影,气若游丝似的吐出了生命的最后几口气。她们找到一条长椅坐下来,互相拨弄彼此的头发。两个姑娘很喜欢敏的新衣服,敏告诉她们每一件多少钱。

“我变了吗?”敏要她俩回答。她刚好走了两个月。

“你变了,”黄娇娥说。

“怎么变了?”

“你比以前懂事。”

梁容和黄娇娥跟敏分享厂里的八卦:谁找新工作了,谁剪了头发。今天是这个月第一天休息,因为工厂停电了。薪水还是老样子,经常拖欠,要看老板的心情。

敏禁不住小小炫耀了一下她现在上班的地方。“这个厂里的人素质太低,”她说。“我现在的厂好多了。老板很有钱。”

“来我这边吧,”敏突然说。“到时候我请你们吃饭。你们什么时候来?”

“但是如果我们来了,”梁容说,“可能你刚好不放假啊。”

“你们来看我,我给你们介绍男朋友,”敏忽然冒了一句。“我厂里有很多男生。”

两个姑娘眼睛睁得好大。“哇!”她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一个乞丐拄着拐杖走过来,姑娘们不说话了。梁容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放了一个苹果在老人的碗里,就像童话里发生的一幕。在东莞生活不容易,也许正因为这样,大家才会这样出乎意外地善待彼此。我在东莞看到的善行比在中国其他任何城市看到的都要多。打工族会怜悯老人和残疾人,但是对同龄人却毫不同情。如果你年纪轻轻又四肢健全,就没有理由不工作。

敏以前的工厂离镇上要步行三十分钟,工业化的中国发展到了农村的空地。一条死水般的小溪,泛着黑亮,好像汽油河。原本平整的大路,变成尘土飞扬的小道,两旁是面摊和露天的台球桌。穿着工厂制服和拖鞋的年轻男人三五成群打台球。敏走在中间,一边一个朋友,她的头高高抬起,就像战场上归来的古罗马百夫长。姑娘小伙冲她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现在在哪里啊?”敏在东莞的市中心上班,这让他们很是钦佩。

“我变了吗?”敏问每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

“你瘦了,黑了,”一个姑娘说。

敏有点失望。“我要你说我比以前懂事。”

梁容和黄娇娥到厂里去领工资;显然那天老板心情很好,他同意给工人们发薪。敏在大门外等着,偷看里面贴了瓷砖的楼房和庭院中堆放的小土山。工厂正在扩建。

“你觉得这看起来怎么样?”她问我。

“还可以,”我说。

“从外面看还可以,”她说。“但你永远看不到里面什么样,除非你答应在这里上班,然后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下午,姑娘们和厂里另外两个女孩一起去了附近的公园。打工生活的一部分就是不知道怎么打发闲暇时间。在塘厦公园,她们看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正瞄准蹲在浅池里的乌龟,拿鹅卵石扔它的头。但公园里的大部分娱乐项目要收费。游客可以用气枪射池塘里的鱼;敏看着池子里那几条瘦得皮包骨的坐以待毙的鱼,伤感地说,“没有自由就是这样。”一架缆车可以把游客带到附近的山顶,但是要花十五块钱。姑娘们远远地坐在下面的野餐点,抬头看上面穿梭的缆车。

黄娇娥在读一个电脑班。她想离开这家工厂,去人才市场找一个好点的工作,就像敏一样。“我已经做了计划,”黄娇娥害羞地说。

“你上过网吗?”敏问她。

“还没有。”

“那我教你。”敏看了看手表;已经四点了。“可能今天不行,那——下次吧。”

“尽量多学点东西,”敏嘱咐黄娇娥。“你学到一点,就可以把它带到新的工作里去。至少这是我的经验,”她谦虚地说。敏意识到自己帮不了朋友什么忙。鼓起勇气离开一家工厂,这只能靠你自己完成。就像打工族常说的:你只有靠自己。

五点钟的时候,几个姑娘用最随意的方式道别。“我还不累呢,”我们在巴士上找座位的时候敏说。“过一会儿才累。现在我太兴奋了。”当巴士穿过那些她去找过工作的地方,夜幕降临,敏的心情也变得灰暗了。她重访了她原来的生活,知道那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但她的新生活,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外面的街道旁,工厂亮起灯火,窗户上的人影无声地移动着;即便是星期天的晚上,人们依然要上班。“如果我只是上学,出来打几年工,然后回家,结婚生孩子,”敏说,“那我这辈子就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