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二 城 市(第2/9页)
东莞是个未完成的城市,一切都处于正在成为另一件事物的过程中。一条人行道上堆着高高的石头地砖,上方有标识写着欧式宫殿级写字楼。中央商务区豁开坑坑洼洼的大口子。城市的东边,一个新的市中心正在崛起,将来的某一天会有政府办公楼,图书馆,科技馆和剧院。而现在这片地区宽敞的大道上没有车辆,静悄悄的商场里杂草丛生,篱笆修剪成整齐的几何图形。东莞的口号是“一年一大步,五年见新城”。
塑造新生活的速度甚至更快。几节电脑课能让一个人即刻平步青云进入另一个阶层;在人才市场,一个上午足以令人建立起新的职业生涯。在照相馆花二十块能照一套相片,布景上绘有高档住宅前的栅栏和庭院,将洗出的照片寄回家,或者送给亲友,或者贴在宿舍的墙壁上,宣告着照片中的那一位如今已经面目一新。在城市的墙壁上,在招工和梅毒诊所的广告旁常常贴着寻人启事:他五年前离家,肤色黑,脸上有麻子,说话语速快,喜欢打电脑游戏。失踪者的家人张贴告示,寻找被这座巨大城市吞没的亲人。
周末,年轻人占领了整个东莞,公园和广场感觉好像露天的高中校园一样。女孩子成群结队地在街上徜徉,穿着花边上衣和紧身牛仔裤,互相搂着肩膀。男孩子的阵容小一些,穿着工厂制服,袖子挽到腋窝下面。情侣们招摇过市却心思各异,女孩子骄傲地展示着她们的男友,男孩子则比较懒散而冷淡。一到星期一的上午,东莞的公园和广场就出奇的安静。工厂的大道上只有一张张漠然的脸孔面对着世界,女孩和男孩们都被吞没在这寂静中。工业生产不需要运动和活力,正相反——一条又一条街上,只有沉默。
晚上公路两旁一长溜的工厂灯火通明。仔细一点,有时能看到窗口闪过的影子,像萤火虫一样转瞬即逝——只要灯亮着,就有人在工作。每一行夜幕中亮着蓝光的窗户都告诉你这是一家工厂;窗户一行隔着一行,就像是海上巍峨的巨轮。从远处看,真美。
两个姑娘从家里出来才二十天,城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她们连工厂老板是谁都不知道。这天,她们什么也没带:没有饮料,没有装着水果和零食的塑料袋。她们就坐在广场上,大太阳底下,这个区在东莞以小型鞋厂闻名。
她们一个叫田永霞,一个叫张大丽。十六岁,第一次离家。大年初九——这天是出远门的黄道吉日——她们从河南农村的老家出来。村里有个姑娘在东莞的一家厂里打工,一个月挣八百块,她们也想挣。她们每人付给一对夫妇四百块钱,这对夫妇答应给她们安排进厂工作,并带她们从村里出来,坐了三天的汽车。可是到了东莞,没有工作,这对夫妇也不见了。
两个女孩在公交车站捱了四个晚上,终于和某个老乡联系上了。老乡给她们找了一家电器厂的工作,一个月三百。工资很低,但她们也没法跟老板谈工钱。“那个时候我想进厂,就为了睡个好觉,”永霞说。她的脸宽宽的,小眼睛,爱笑。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话。大丽要苗条些,更好看,五官精致,牙齿不齐。
两个女孩子很快就了解了工厂生活的等级,她们身处最底层。先来的工人瞧不起新来的,也不跟她们说话。这是一个较小的分厂,工资低,但是在公司的总厂打工需要有技术,还必须有像样的身份证。两个女孩进厂时用的文件是找别人借的,因为她们还没有申领自己的身份证。一天在流水线上八小时班,周末休息,但这并不是好事,因为加班才意味着更多的工资。做鞋的厂子工资更多,但大家都知道鞋厂的工时极长,两个女孩经常辩论,为了多赚点钱是否值得累到筋疲力尽。永霞和大丽进厂没多久,就开始谈到辞职。
两个姑娘离家前有一个约定:如果到东莞的第一份工泡汤了,她们就直接回家。但是当第一份工真的化为泡影时,她们留了下来。她们已经来到了城市,和从前不同了。
遇到永霞和大丽的时候,是我刚来东莞的第二天。那是一个2月的上午,天空暗白,空气里满是热气和摩托车的尾气。在珠三角,下个月就将开始入夏。我带着两个女孩去了一家面馆,给她们点了可乐。她们小心翼翼地从吸管里啜着可乐,告诉我她们离家的故事。
我对她们解释说,我是《华尔街日报》的记者。永霞翻来覆去看我的名片,琢磨着上面陌生的北京地址。“我们能给你写信吗?”她突然说。“我们很想妈妈。我们很寂寞。”透过面馆的窗户,一个姑娘发觉外面有情况。两人起身散开,好像一对受惊的鸟。“不好意思,我们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