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的逃亡(第13/17页)

我所见到的老竹匠们至今还为狗崽偷竹刀的事情所感动。他们说那小狗崽一见竹刀眼睛就发光,他对陈宝年祖传的大头竹刀喜欢得疯迷了。他偷了无数次竹刀都让陈宝年夺回去了.老竹匠们老是想起陈家父子为那把竹刀四处追逐的场面。那时候陈宝年变得出乎寻常的暴怒凶残,他把夺回的大头竹刀背过来,用木柄敲着狗崽的脸部。敲击的时候陈宝年眼里闪出我们家族男性特有的暴虐火光,侧耳倾听狗崽皮肉骨骼的碎裂声。他们说奇怪的是狗崽,他怎么会不怕竹刀柄,他靠着墙壁僵硬地站着迎接陈宝年,脸打青了连捂都不捂一下。没见过这样的父于没……

你说狗崽为什么老要偷那把你再说说陈宝年为什么怕大头竹刀丢失呢

我从来没见过那把祖传的大头竹刀。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到了枫杨树人血液中竹的因子.我的祖父陈宝年和伯父狗崽假如都是一杆竹子,他们的情感假如都是一杆竹子,一切都超越了我们的思想。我无须进入前辈留下的空白地带也可以谱写我的家史。我也将化为一杆竹子。

我只是喜欢那个竹子一样的伯父狗崽。我幻想在旧日竹器城里看到陈记竹器铺的小阁楼.那里曾经住着狗崽和他的朋友小瞎子。阁楼的窗子在黑夜中会发出微弱的红光,红光来自他们的眼睛。你仰望阁楼时心有所动,你看见在人的头顶上还有人,他们在不复存在的阁楼上窥伺我们,他们悬在一九三四年的虚空中。

这座阁楼,透过小窗狗崽对陈宝年的作坊一目了然。他的脸终日肿胀溃烂着,在阁楼的幽暗里像一朵不安的红罂粟。

他凭窗守望入夜的竹器作坊。他等待着麻油店的小女人环子的到来。环子到来,她总是把白鞋子拎在手里,赤脚走过阁楼下面的竹器堆,她像一只怀春的母猫轻捷地跳过满地的竹器,推开我祖父陈宝年的房门。环子一推门我家历史就涌入一道斑驳的光。我的伯父狗崽被那道光灼伤,他把受伤的脸贴在冰冷的竹片墙上磨擦。疼痛。“娘呢,娘在哪里?”狗崽凝望着陈宝年的房门他听见了环子的猫叫声湿润地流出房门浮起竹器作坊。这声音不是祖母蒋氏的她和陈宝年裸身盘缠在老屋草铺上时狗崽知道她像枯树一样沉默。这声音渐渐上涨浮起了狗崽的阁楼。狗崽飘浮起来。他的双手滚水一样在粗布裤裆里沸腾。“娘啊,娘在哪里?”狗崽的身子蛇一样躁动缩成一团,他的结满伤疤的脸扭曲着最后吐出童贞之气。

我现在知道了这座阁楼。阁楼上还住着狗崽的朋友小瞎子。我另外构想过狗崽狂暴手淫的成因。也许我的构想才是真实的。我的面前浮现出小瞎子独眼里的暗红色血花。我家祖辈世代难逃奇怪的性的诱惑。我想狗崽是在那朵血花的照耀下模仿了他的朋友小瞎子。反正老竹匠们回忆一九三四年的竹器店阁楼上到处留下了黄的白的精液痕迹。

我必须一再地把小瞎子推入我的构想中。他是一个模糊的黑点缀在我们家族伸入城市的枝干上,使我好奇而又迷惘。

我的祖父陈宝年和伯父狗崽一度都被他吸引甚至延续到我,我在旧日竹器城寻访小瞎子时几乎走遍了每一个老竹匠的家门。我听说他焚火而死的消息时失魂落魄。我对那些老竹匠们说我真想看看那只独眼啊。

继续构想。狗崽那年偷看陈宝年和小女人环子交媾的罪恶是否小瞎子怂恿的悲剧呢。狗崽爬到他爹的房门上朝里窥望,他看见了竹片床上的父亲和小女人环子的两条白皙的小腿,他们的头顶上挂着那把祖传的大头竹刀。小瞎子说你就看个稀奇千万别喊。但是狗崽趴在门板上突然尖厉地喊起来:

“环子,换换换换换啊!”狗崽喊着从门上跌下来。他被陈宝年揪进了房里。他面对赤身裸体脸色苍白的陈宝年一点不怕,但看见站在竹床上穿蓝旗袍的环子时眼睛里滴下灼热的泪来。环子扣上蓝旗袍时说:“狗崽你这个狗崽呀!”后来狗崽被陈宝年吊在房梁上吊了一夜,他面无痛苦之色,他只是看了看阁楼的窗子。小瞎子就在阁楼上关怀着被缚的狗崽。

小瞎子训练了狗崽十五岁的情欲。他对狗崽的影响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尝试着概括那种独特的影响和教育,发现那就是一条黑色的人生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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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黑曲线缠在狗崽身上尤其强劲,他过早地悬在“女人”这个轨迹点上腾空了。传说狗崽就是这样得了伤寒。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狗崽病卧在小阁楼上数着从头上脱落的一根根黑发。头发上仍然残存着枫杨树狗粪的味道。他把那些头发理成一绺穿进小瞎子发明的锥形竹刀的孔眼里,于是那把带头发缨子的锥形竹刀在小阁楼上喷发了伤寒的气息。我祖父陈宝年登上小阁楼总闻得见这种古怪的气息。他把手伸进狗崽肮脏而温暖的被窝测量儿子的生命力,不由得思绪茫茫浮想联翩。在狗崽身上重现了从前的陈宝年。陈宝年抚摸着狗崽日渐光秃的前额说:“狗崽你病得不轻,你还想要爹的大头竹刀吗?”狗崽在被窝里沉默不语。陈宝年又说:“你想要什么?”狗崽突然哽咽起来,他的身子在棉被下痛苦地耸动,“我快死了……我要女人……我要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