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X女士与寡妇两人对于“性”这件事的不同意见(第6/6页)

X女士的观念是否生来就是如此呢?她有没有过什么实实在在的成功与失败的经验呢?如果没有,那么我们就只能说她的观念是她的一种怪癖了。然而据X女士的妹子说,X女士的性观念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由模糊而清晰,逐渐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要从她妹子的话里分析出什么来,那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这是我们早就领教过了的,我们倒不如自己来一番推理痛快得多,既可以擦亮我们的眼睛,又可以运用我们的逻辑思维。这个女人,从她当今的表现来看,我们可以肯定她从前是不顾一切地风流放荡的,在那当中,曾有过无数次非法的“上床”活动(这从她只要一提“上床”便两眼炯炯发光上得到了证实),凭她这股吓死人的劲头,不出几个人命案子,毁坏几个人的前途,她哪里会罢休?我们见过好些女人,她们稍微风流风流,轻松一下,并不会受到人们的苛责,但像X女士这种要搞人命案子的女人,我们从来没见过。自从她在某机关弄得声名狼藉,被赶了出来,飘流到五香街,她才迫不得已稍有检点。这检点延续了几个月,她便重振旗鼓,要大干一番了。她认为自己吃了大亏,被人抢劫了,她要捞回她失去的好日子,所以不久她就原形毕露了。她还说她是“彻底自觉的,十分审慎的”,她现在进入了一个“对自己有清醒估计的阶段”,消愁解闷活动使她“排除了一切世俗的干扰”,她“直接就可以看见自己的欲望”。如果要我们为X女士的幸福着想,她倒不如一生出来就糊里糊涂,永远也不要有什么清醒的好。这种古怪的清醒一方面将她弄得咄咄逼人,男人见了望风而逃,不逃的则被她搞得出人命案子,另一方面又将她弄得孤芳自赏,与世人格格不入。(她声称有了以往的经验,便所有的男性都不在她眼里了。)谁又知道她肚子里有几根肠子在动呢?那和男人们有什么好大的关系呢?她大可不必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因为那都是一些错觉,根本不能算一回事。请问既然男人们不在她眼里,她干吗还要寻觅?像寡妇那样守身如玉不是高超得多,真诚得多吗?X女士不能回答这些问题,X女士跳开这些问题,强调说,从事迷信活动以来,她的身体是日甚一日地变得“鲜活、有力”起来了,每当城里的大钟敲响,曙光升起在窗前,她便轻盈地从丈夫的臂弯里跳出来,久久地佇立在窗前,那种时候——她对妹子说——她觉得自己的“前胸是如此的饱胀,臀部丰腴,大腿颀长、柔韧,全身如柳枝似的摇摆”。我们的寡妇曾在一个早上目睹了这整出戏,她说她的感觉“无法形容”,还说X女士的丈夫竟然“怂恿这种行为”,说不定X女士所有的桃色事件全是与这个宝贝丈夫“合谋的”。

X女士体内的恶魔一旦被唤醒过来,便要不停地兴风作浪了。本来她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显她的神通的,不幸的是她选择的场地很成问题,这个场地,正好是我们五香街的老百姓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一个秩序井然的所在,谁也没有料到会钻出一个她来,就连药房里83岁的算命先生老懵都没有料到,但她就如天外来客似的落在了五香街,并与丈夫两人干起了炒房工作,摆出一副要永久居住下去的架势了。很长时间之后,我们大家才忽然感到了这两个人的存在。五香街的老百姓都是一些现实主义者,他们首先疑惑、诧异,眯缝着眼打量这两个人,接下去他们马上迫使自己接受了这一既定事实,很快地订出种种对策,将X女士一家作为“异己分子”而容纳下来。五香街的群众团体一贯就是一个善于容纳多种思想观念和个体的组织,这种“容纳”倒并不等于和稀泥,而是通过漫长的岁月使其逐渐同化,彻底与自己融为一体。自古以来,这种做法往往取得预定的可喜效果。但是这一次,轮到X女士的这一次,一切的规律都失灵了。X女士从降落在五香街的第一天起,一直到今日(约莫两三年过去了),她不仅未被同化,而且如癌症般的顽固,并将毒素四处扩散,危害他人。就似乎被同化的不应是她,反倒是她周围的群众呢,她暗中咬着牙,孜孜不倦地努力着,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当然就整个团体的悠久历史来说,她的这点破坏性并算不了什么,对这个庞大的健康机体毫无损害,甚至还有好处,因为可以产生抗体等等。但蚊子毕竟是讨厌的,它吸人血,还嗡嗡叫。X女士就是这样一只讨厌的花蚊。我们希望它不要叫得过火,促使我们心地善良的老百姓动了杀机才好。我们可以举出种种的例子来说明她的观念与五香街的传统观念是如何的相悖。首先说一说乘凉的事吧,这是他们一家所做的一件最可恶的事情。我们南方,每年到了夏天一定要乘凉的,而这乘凉的地点,一定是在大街边上,三个一堆,五个一堆,畅谈讨论人世间所发生的大事情,预测美好的未来,抨击不良的社会风气等等,直至深夜。这种聚会必定是人人要参加的,许多重大的决策就由此而产生。X女士一家,从搬来的第一年夏天便显出他们十足的没有教养。他们在众人乘凉的当儿盛气凌人地在大街上散步,目不斜视,逍遥自在,散完步就回到他们的小屋里,关上门,再也不出来了。然后女的摆弄显微镜,男的“不知干些什么”。煤厂小伙子曾去X女士那里“委婉开导”,邀她“参加一点社会活动”,但她“一声冷笑”,照旧低下头看她的显微镜,似乎生怕因和煤厂小伙子谈话而耽误了一分钟,又仿佛不认得他似的。煤厂小伙子默默地坐了一会,自卑感不断上升,回去时“连路也走不稳”了。“毕竟,”他怪不好意思地说,“她有她个人的事情,那种事情一定是很高超的,当时我在旁边差不多要感动得哭起来了,那种事是空前绝后的,我们不便强求……”他的话还未讲完,寡妇便一口啐在他脸上,大骂他:“不要脸,得了那猴子精什么甜头。”一年又一年过去,X女士一家仍旧不乘凉,仍旧房门紧闭,不但如此,还进行那种暗地里的破坏活动,妄图通过迷信活动来瓦解五香街的群众团体。经她这么一努力,乘凉的人数的确稍有下降,而相对来讲,和她一起搞迷信活动的人却增加了。这件事使得那傻瓜丈夫乐不可支,逢人便说起X女士这一手“绝招”是如何了不得,只要一实行,任何如乘凉之类的传统习惯都不能抵挡,简直所向披靡。这丈夫当然是出于一种儿童心肠想吹一吹牛,不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X女士的那种被人忽视了的“渗透力”。除了乘凉,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照相。我们五香街人最喜欢照相,将这件事看得十分隆重,如过节一般。除了在家用照相机自己照以外,每年春暖花开,大伙儿还一齐拥到城中心的照相馆去照一些集体照,然后拿回来视作珍贵的纪念品,用最高级的相框嵌好挂在墙正中,不论你走进哪一家,墙上都挂满了这种五颜六色的照片,令人肃然起敬。在这一集体活动中,X女士家又成了一个例外。他们不参加这活动也罢了,还放出一些偏激的言论,说明照相这件事本身“没有半点好处”,完全是“做假”,“一个人,要看到真实的、生动的自我,最好的办法就是照镜子”,“连镜子都不敢照的人照什么相,自我欺骗罢了”等等。连他们的儿子小宝,亦常在游戏的时候不经意地说什么:“照、照、照!照死人哟!”说起X女士一家的怪异之处来还有很多,说也说不完,总结起来反正就是一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存心破坏五香街的社会秩序,他们抱着这种仇视态度,横了心要将这种态度带到坟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