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X女士与寡妇两人对于“性”这件事的不同意见(第5/6页)

一天中午,同行女士在X女士那间阴暗的小屋里对她刨根问底,问她那种性的观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是否属于“意念淫”的范围,是否与“上床”毫无关系。如果是她造出来骗骗世人的,那么对于她(说到这里,她将嘴巴凑到了X女士的耳朵上),这个多年的忠实的老朋友,大可不必保守秘密,朋友的秘密放在她的心底比放在保险箱里更为可靠。问题一经提出,X女士立刻轻信了她,敞开心扉与她密谈起来。首先她肯定,她的性观念绝不是与上床毫无关系,而是密切相关的,上床是这件事的目的和高峰,是无比美妙的瞬间,简直可以说是她的理想的实现。正因为如此,她在这件事上才严肃得有些过分,绝不马虎,哪怕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也可能破坏她的整个情绪,于是马上丧失了冲动和快感,变得索然无味,麻木不仁。X女士说这种性情是她的一个最大的缺陷,正是因为这个缺陷,她才是如此的不能安分守己,对任何男人都不满足,标准高而又高(简直不是尘世的人所能达到的),感情忽起忽落,令人望而生畏,望而生厌。而在从前,她倒并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时候,她并没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毛病。是迷信活动改变了她的整个性情,这活动虽然激发了她的性感,却也将她体内的恶魔唤了出来,从此便要像饿狼一样四处寻觅,惹出数不清的麻烦来了。同行女士注意到X女士只顾自己说个不停,脸上透出小女孩的那种天真纯洁的表情,就在心里对她更加鄙视了,恨不得要偷偷地踢她一脚,踢得她嗷嗷叫起来才痛快。她继续说,她对一个男人感兴趣的永远是眼睛的颜色和说话的嗓音,在这上头,她具有“极细的辨别力和丰富的经验”。这并不是说她喜欢田园牧歌式,不,她是十分讨厌田园牧歌的,她认为那是在伪造爱情。而一个男人,如果能在这两项上头符合她的情趣,她便断言,他和她会有那种销魂的床第之乐。到了那时,什么约束都会对她不起作用了。她肯定会不惜一切,对方也肯定能从她身上获得从未有过的巨大满足。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她对自身的估计也是很高很高的,高得简直不是估计,而是瞎吹了。她又说虽然她的标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只要有,她总能迅速地凭感觉找到适合自己的类型,一旦碰见这种类型,她便要一追到底,搞它个水落石出,决不半途而废,也不因困难重重而低头,除非理想破灭,铁证如山,她才“回头”。同行女士听了她的夸夸其谈之后,便拐弯抹角、百般引诱她讲出自己的“桃色事件”,以丰富她自己的生活内容。她向她提出诸如此类引蛇出洞的问题:“你对男人的体形有些什么样的看法”啦,“大个子与小个子哪样更佳”啦,“已婚男人与童男的不同韵味”啦,“温柔型和粗暴型哪样更富于刺激性”啦等等。但这X女士,此时竟严肃得有些可怕,仿佛在进行一种纯学术的探讨,决不将片言只语涉及他人,而对于同行女士的提醒,她只是沉默,脸上的表情沉痛而又怜悯,仿佛在替她难过,又仿佛想要帮她一把。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气坏了同行女士,她跳起来(并趁机踢了她一脚),高声嚷嚷,说她只不过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一个人,既然如此水性杨花,哪里还谈得上什么高尚和严肃,只要她与男人交往,从第一分钟起,每时每刻她心里巴望的都只能是“上床”。只有上床是唯一真实的,哪怕讲得天花乱坠,把自己吹成一个圣人,也决无半点理由要相信她,除非她是器官有毛病,只有傻瓜才相信她会放过上床这桩乐事呢。岁月如流,鬼才知道她已经和多少男人干过这事儿了呢。不然她怎么会有那种“极细的辨别力和丰富的经验”?那不纯粹是一种空想吗?X女士耸了耸肩,耐心地向她解释:她内在的感觉是无法用言语来传达的,她这人就是有那么一点怪,在别人看来是不可能的事,偏偏就在她身上发生。请别以为她是封闭的,其实她的心扉是向世人敞开的,她盼望与人交往(包括与男性的“胡来”),但她做不到,长期的经验早已使她“冷静”下来了。

同行女士从X女士家里出来后一拐就拐进了金老婆子家。此时金老婆子刚好与煤厂小伙子胡来完毕,两人都光着屁股。因为同行女士一阵风似地钻进来(金老婆子从来不闩门),这两人就干脆坐在被子里不起来了,还一边与同行女士谈话,一边相互抚摸着,很感动似的。同行女士给他们带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说是X女士要嫁人了。金老婆子大吃一惊,连忙四处找裤子。找来找去找不着,她就用一件衬衣缠在腰上遮住前面,一下子跳下了地,然后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甩向同行女士:X女士是有丈夫的,她怎么能随便就“嫁人”?我们的法律能容许这种事吗?她既要嫁人,为什么早不嫁迟不嫁,偏偏选择了这种时候,眼看她金老婆子就要大获全胜,在声誉上彻底压倒她,在爱情上春风得意的时候?她这一嫁人,不是使得她前功尽弃,进退两难了吗?她肚里到底打的是什么鬼主意?或者根本没有这事,只不过是她造出谣言来扰乱人心的?同行女士意味深长地笑着,示意金老婆子安静下来,自己则悠悠地往她床上一屁股坐下去,刚好坐在煤厂小伙子的脚上。煤厂小伙子一咧嘴,抽回了双脚。“X女士,”她慢吞吞地说,“X女士真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家伙呢!”一句话说得金老婆子全身打抖。她告诉他们,X女士虽则是她的知心朋友,但她的确是她有生以来遇见过的最最厉害的女人,只要她的眉毛动一动,什么样的人都得在她面前服服帖帖,假如有谁妄图钻她的空子,与她较量高低,那是决无什么好下场的,她虽不动声色,却能置那人于死地,永世不得翻身。讲到她自己,她今生能交上这么一个朋友,真是她的运气,她要竭尽她的全力来维护X女士的荣誉,绝不含糊。至于X女士对于男人的那种支配权,这当然不是金老婆子这种女人能与之抗衡的,她根本就不在X女士眼里,即算她与煤厂小伙子如此胡来,从精神上自以为打败了她而洋洋得意,但X女士本人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这些小动作,简直毫无感觉,因为她是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女性,怎么会把煤厂小伙子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人物记在心上呢?就算煤厂小伙子执意认为,他在X女士心目中占着一个何等重要的地位,那只是他本人的单相思罢了,所以金老婆子的战略战术也只是一场错觉,是小孩的游戏,不沾边的玩意,倒不如不搞。如果要说X女士有什么真正的对手的话,那人只能是她——X女士的知心好友,只有她才是她所害怕的呢。是谁掌握了X女士的一切私人秘密?是谁对于X女士的古怪个性了解得最透彻?又是谁在对男人的魅力上比之X女士毫不逊色,甚至有压倒之势?只有一个人。所以她虽是X女士的知心好友,也是她的心头之患,势不两立的竞争对手。关于X女士对于男人的魅力,通过多年的观察,她倒是搞清了她的几件法宝,其中最常用的一件法宝便是那种暗示性欲的黑话。X女士在这上头是粗俗不堪的,她总是赤裸裸地向对方讲出自己的“欲望”,然后等待那人发生冲动,以达到控制人的目的,当然她自己决不冲动,还要恶狠狠地来嘲笑对方的冲动。这个法宝她已经屡试不爽,百战百胜,只由于男人们大多都是这样一些废物,他们生到地球上来纯粹就是一个错误。在她通过观察看清了X女士那种内在的冷酷之后,X女士便害怕得要死,多次来找她解释,说她本人并非对男性无动于衷,而是时时盼望与一个理想的男人发生肉体关系的,只是这世界“太空旷,太荒凉”,她“寻不到自己的理想”,才落得今天这模样。她听着X女士的诉说,从心里看穿了她。X女士所诉说的,正是她自己致命的弱点。她一定担心这个弱点一旦公之于世,她就会失去所有的崇拜者,彻底地孤立起来。当然同行女士,作为她的长年知交,绝不会去戳她的痛处,把这事向世人乱说。同行女士倒是很体贴X女士的,只是希望杀一杀她那股骄横之气,使她变得稍微不那么狂傲,平易近人一点。她毕竟不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女人,有人就在各方面一直在她之上,还能藏而不露,保持一种平和的心境,谦虚待人,为什么她就不能作到这一点呢?再说她并非生性热情奔放之流,为什么要弄虚作假呢?这么一搞她虽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但给世上的男子(即使是废物之类吧)造成了何等重大的心灵上的打击啊!同行女士说到这里停住话头,走到门边向外瞧了一瞧,然后闩紧了门,回转身来,压低了喉咙向他俩谈起一件机密的事:“不久前还有这么一个,我决不吹牛。那一个原来是她的崇拜者,发现了我之后才恍然大悟,知道了他先前的崇拜是盲目的,懂得了真正的女性魅力是怎么回事。我并无意要抢她的生意,那完全犯不着,每次我都静静地待在一边,但男人们发现了我,这并不是我的过错,而是他们体内男性意识的觉醒。真家伙原来在这里呢!闪光的珍珠原来在这里呢!像这种情况还有好多次,多得不计其数,如果我把数字揭露出来,会使得她无地自容的,她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这个狂妄的人。”她向他们俩说完这件机密事之后忽然感到内部空空的,于是大发脾气,大声挑剔:“为什么你们房间里不烧炉子?”继而伸长腿去踢那炉子,踢得炉子翻倒,红煤撒地,这才一甩手离开房子。金老婆子与煤厂小伙子面面相觑。煤厂小伙迟迟疑疑地问:“要不要穿裤子?”这一问激怒了金老婆子,她声嘶力竭地发作了:“滚你妈的蛋!”小伙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不让他穿裤子,以为责备他不够热烈,于是扑上去,与金老婆子滚成一堆,又“胡来”了一场,直到滚在红煤上面,烫得发出杀猪般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