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浮云(第13/28页)
白天是昏沉的,在白天,桌上居然有成群的老鼠穿梭,跳出弹性的、沉甸甸的脚步声。她一闭眼,立刻就看见向日葵的花盘,一个又一个,热烘烘的、金黄的……
“我真活不下去了呀。”他的声音拖着哭腔。她看见他头上的皮屑将肩头弄出一片白色。
“你一点也不冲动,别装佯了。”她打开门,两臂交叉,傲慢地瞪着他,“你这种样子不是太可笑了吗?这上面有一只怪蛾子,老巴着不肯走,你替我打死它罢。”她指了指扫帚。
他猫着长腰接近蛾子的所在,用扫帚猛地一扑,蛾子掉在地上。
“也许,我是太不坚强了。”他发着窘,“当然你都听见了的,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这样吗?我的样子就像一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完全是自作多情。”她舒了一口气,一脚踏死了蛾子,“你变得像我母亲了。我母亲这种人生活真不容易,一天到晚老是那么愤愤地,老是那么上窜下跳,辛苦得很呢。我有时真想不出她怎么还能活到今天,也许她终究要得癌症死掉的。”
“最近我没做什么梦。”他嗫嚅地告诉她,退到了门边,似乎打算去开门。
“当然,你忙得不得了。”她谅解地说,“你一直想变一变看看。我想你或许会有成效的,你一直在努力,这有多难,无法想象……”
“难极了,我简直是一个白痴,”他满腔忧愤,站住不动了,“所有的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规定得好好的。而我,什么也不是,也变不像,哪怕费尽心机模仿别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办公室的窗口装出在思索的样子,腿子站断。其实我也是被规定好了的,就是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停了一停,他又说:“几十年来,我一直这样,你怎样?”
“我?啊,我老是想不起你来。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影子一类的东西,你的确什么也不是。其实我也这样,但是我不为这个苦恼,也不去想变的事,我已经干涸了,我早告诉了你,长满了芦杆。我只有一件要苦恼的事,就是这条毯子,我打算睡觉前将它钉在床沿上,免得它再飞。在我们这类人里,有的想变,成功了,变成了一般的人,但还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于什么也不是,总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规定,于是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一辈子。我觉得你也不能成功,你的骨头这么笨重,又患着关节炎,你在人前转动你的身体都十分困难,你看,我就这个样,我吃腌黄瓜,过得很坦然。”
“邻居假装来跟我借杀虫药剂,当我的面把驱蚊药水抢走了,我老婆说这屈辱得很呢。”
“这一点也不屈辱,其实你也一定没感到屈辱,对不对?干吗要来这里装佯呢?这多不好。你根本用不着那么怕他,我是说那个邻居。在黑暗中,你听见树干发出的爆裂声没有?这棵树真是狂怒得很呢,我看见满树的叶子都爆出了火星……”
“我这一向没做什么梦,我得走了。”他出去了,没有在桌上留下半圆形的屁股印子。
他说“我得走了”的时候,那种作贼心虚的神气,她看了觉得挺开心的。她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汗衫已经十分脏,十分油腻了,靠腋窝处还有个地方散了线缝,他穿着它显得可怜巴巴的。他的女人大概已经跟他闹翻了,才不肯帮他补汗衫,而他,还要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一个梦也没做”。真是怪事。
其实他听见了树干的爆裂声,也看见了叶片上的火星,他说“没做梦”是因为心里羞愧。当时他跳起来关紧了窗户,因为数不清的蛾子正带着火星飞进屋里来。在窗外,惨白的月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那身体的轮廓使他蓦地一惊,身上长满了疹子。他想来睡,后脑勺刚一接触枕头,就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他将枕头拍打了一阵,翻了一个边,刚一躺下,又被更狠地扎了一下。“哎哟”,他失口叫出了声。那女人正站在窗玻璃外面,干瘪的乳房耷拉下来,浑身载满了火星。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你折腾些什么?”老婆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红果不停地掉在瓦片上,你一点也没有听见?你看看窗外吧,有样怪东西站在那里。”
“胡说,”她趿着鞋走到窗口,打开窗向外探了探头,说:“呸!别吓人啦,大概是我白天挂的那面镜子的反光。它扰得你不能睡觉?你的神经真是太脆弱了,你怎么这样娇气,我上去把它取下来。”她“嗵嗵嗵”地走出去,又“嗵嗵嗵”地进来了,“明天是不是去找那法师来驱一驱邪,有人私下告诉我,说我们这小屋闹鬼,已经闹了好久了。你知道我干吗要用镜子来侦察隔壁的举动吗?我一直在怀疑!他们驱过邪,不管用,后来那男的才搬走了的,你注意到了没有?那女的肯定已经被缠上了,有天夜里我听见她在屋里跟什么东西撕打,弄得乒乒乓乓直响呢!你千万别朝她看,她的眼睛里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钢针,我看见她朝一个小孩身上发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