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浮云(第11/28页)
“赞成什么?”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越来越迷惑。
“赞成你们的事罢。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棵树引起的。你当然知道,首先是开花,满屋子花的臭味,现在又是结红果,不知还有个完没有。我已经这么久没睡觉了,有时困得发狂,简直担心自己会自杀。”
他脸上游离的表情使她没法发火,他肯定是中了什么邪,讲话才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和林老头其实是一个人。”歇了一歇,他又说下去,“当你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倘若你要去问问他,他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你可以试验一下。其实你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比如住在我们这个屋顶下的人,就总是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梦……”他突然打住,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在重弹虚汝华的陈词滥调。她是不是隔着板壁在听呢?
“我和林老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真岂有此理,要知道他拉屎拉在裤裆里,又是大家的笑柄。”她没有把握地辩解起来。
“那也一样。你笑他的时候,你自己就是一个笑柄,你讲起他来,我以为你在讲你自己。我看出来你心里害怕,你像小孩子一样异想天开,其实又有什么用呢?”
他老婆拚命将自己区别于那什么林老头。她们总要极力去笑别人,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怕暴露自己,才假装做出一副姿态,好像发现了什么惊人可笑的事。比如慕兰,就总将拉屎这类事记在小本本上,作为自己的发现,因为总得发现点什么,才好装出吃惊的神气。在他们认识的初期,她就开始搞这类把戏了。那时街上有一个炸油粑粑的老头,有一天,她挺神秘地将他唤到那老头的门口,要他从裂缝里朝里看,说是有“精彩的表演”。他弓着背看了好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还说什么“差点把我笑死”。原来她在笑他自己?他过了许多时候才明白过来。
“你干吗笑我?”他后来问。
“因为你是傻瓜。”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是傻瓜。要是我是傻瓜的话还看得出你傻吗?”
“原来这样。”
他看透她了。
她却不知道,仍旧玩着那套老把戏。
所以他今天戳穿她,心里很痛快。
“吃饭前喝三口水是保持情绪平衡的有力措施。”老婆还在唠叨,“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实际的态度,切忌精神恍惚。隔壁那一对是你的前车之鉴,以前我怎么观察也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思议。那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要是……”
昨天所长对他大谈养鹦鹉的事,闪烁其词,七弯八拐地告诉他:如果他能为他物色到那种良种货色,他将会在他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等等,要知道饲养鹦鹉,这是一种高尚的娱乐。所长说话的时候,眯缝的笑眼透出凶光。而他,竟在谈话之间显出迷惑的神态,思想开了小差,而且在末尾毫不得体地插了一句话:“您老是不是养猫?”所长拍着他瘦骨棱棱的背脊,用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一直笑得流出了两粒细小的泪珠。麻老五肯定已将那瓶驱蚊药水洒在屋里了。这可恶的老头子,裤子从不系好,动不动就掉下来,露出那可怕的东西。他养着一只脱光了毛的白公鸡。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拚命追那只小公鸡,有时还用石块朝它身上扔,将它背上打出几个肿块来才罢手。这老头极瞧不起他,每次看见他夹着公文包,猥猥琐琐地从街上走过,他就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低能”。有时故意将这两个字说得很响,好让他听见。被这老头鄙视这件事使他万分苦恼,因为他每天上下班要经过他的家,他想过种种办法来逃避,比如躲在老头家对面的公共厕所里,看见老头一进去,马上出来从他门口一冲而过;或者拉一个同事一起走,边走边谈话,假装根本不注意他。但这麻老五竟是十分执着的人,自从看出他的逃避勾当之后,他比往常更勤快了。他往往估计好他上下班的时间,然后耐心地守候,一等他走近马上迎出来与他打个照面,然后,对着他的背影用怜悯的口气说出那使他发狂的字眼。这已经成了他一种最大的赏心乐事,哪怕落大雨大雪,他也必定准备好一把油布伞站在门口恭候他的来临。有一天他感冒没去上班,躺在床上,心里庆幸逃脱了老头的侮辱。一抬眼,看见窗外站着一个戴草帽的人影,很面熟,那人一钻就不见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是麻老五,原来他化了妆来调查他的病情来了。
“这屋里有点儿潮。”老婆厂里的科长在前面房里大声嚷嚷。
“那家伙是个傻瓜。”老婆叹了一口气,很烦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