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旧约》及其他(第7/11页)

一实的实验人生

性格朴实、对生活认真的一实的成长过程,也就是她的艺术化的人生逐渐实现的过程。当一个人于混沌中隐约地意识到自我,并开始追求自我的实现之时,她的人生就会逐渐地发生变化。以往认为牢不可破的东西会崩溃,从未有过的东西会被创造出来。

可以说,就在一实意识到遥子对于她的特殊的爱,并在她死后来悲痛地分析这种爱之时,一种自我的裂变就在一实身上发生了。一实只有通过这样的裂变,才会战胜自己身上的惰性,逐渐发展起自己的精神世界,为遥子所渴望过的光辉的瞬间的实现作准备。人一旦失去常识与习惯的支撑,人生就会变得充满惊险,只有叛逆的灵魂才能借助体内强大的生命力的冲动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这样的人生的确是一种艺术的实验,是那些心怀无穷无尽的渴望,每时每刻执著地活在真实中的人所做的大胆实验。在他们的内心,世俗化为了虚无,对于永生的痛苦而诗意的叩问成为人生的意义。然而在这样做的时候,肉体的冲动又是第一位的,这也是为什么作者直接将性爱的感觉同艺术挂钩,并对称地描述二者的平行发展的原因。一实之所以能够将自己的一生变成艺术实验,其根本还是在于她自身具有的那种不合时宜而又异常执著的欲望。那种欲望的核心是性欲,但表现出来又不完全是性欲,她的形式既丰富又多变,是人这种高级动物所独有的情爱。也只有这样的性爱和情爱才能够超越自身,向艺术的高度升华。这样的爱正如松蒲理英子所说的,是“从皮肤到灵魂”的爱,她包含了同情、怜悯、自我牺牲等人类最优秀的品质,她是一个梦,也是实实在在的皮肤和心灵的体验。

一实所追求的,以和谐、美感为最高境界的性爱,已将原始欲望的初衷甩到了一边。即使从肉体本身来说,这也是一种扩展开来的、多姿多彩的高级感觉。她也许是从生殖器官起源,但这种充分发达了的感觉已蔓延到人的整个肉体,所以有时相形之下,作为其起源的部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这样一种性感是一种高层次的文明,必然得到追求真理的人们的认可。所以一旦一实的境界提高了,她的很世俗的男友立刻在她面前相形见绌,成了根本不懂性爱的粗鄙的类型。然而追求是没有止境的,人无法最终抓住理想,只能不停地追求。提高了境界的一实于是很快又发现了自己和新情人之间的致命弱点,并为这弱点所击垮。她陷入了情感低谷。接着青春的活力又一次占了上风,欲望苏醒,更为成熟而细腻的性爱发生,一实在这种性爱中再一次发展了感觉,体验了美的境界。这样的性爱几乎可以等同于一个人的艺术创造,那抓不住的理念始终是欲望的目标,人只有一次又一次地奋起,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获得。这个“获得”却并不等于满足,不如说人所获得的是遗憾和更强烈的渴望,这二者正是新一轮创造的动力。在世俗中,一实最后是平静下去了(这一点也是很可疑的),但从爱的逻辑来说,追求是没有终结的。只要人的欲望不消失,他对艺术之美的渴求也不会消失。也许人会将性欲转化为其他精神方面的追求,也许他会再次产生新的性爱,这两种模式的目标都是终极之美,而对终极之美的追求是无止境的。

艺术表演者与观念

故事中涉及到这个主题时的调子是幽默的。对于“奇花秀”的演员来说,他们似乎是以一种矛盾的心理来对待他们的观众的。既然“奇花秀”是很久以前遗留下来的神秘剧种,观众便只能是一些有着特殊嗜好(在性爱或艺术想像方面)的人们。这样的人们是很难归类的,作者对他们的描述也很抽象。大多数时间观众被称为“色狼”,然而这些色狼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水平怎么样,作者并没有给我们一个清晰的印象。也许作者同演员们一样,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是犹豫的,这种犹豫来自艺术本身的二重性。一方面,崇高的艺术是排斥一切世俗眼光的(正如卡夫卡的《城堡》中的克拉姆老爷忍受不了任何一名村夫或村姑的靠近);另一方面,艺术自身要成立,就不得不同世俗肮脏的眼光发生交合。对于演员自身来说,赤身裸体同观众淫秽的目光交合也许比死还难受,然而一旦进入表演状态,他们就彻底向观众敞开,共鸣就在其间发生了。这个过程是很奇特的,旁人也很难体会,只有身临其境的个体本身才知道内情。正因为这样,“奇花秀”同观众的关系总被一种神秘氛围环绕,似乎这种关系说不清楚。

艺术表演者与观众的关系在《浮士德》“舞台序幕”一节中的生动对话里得到了解释。一方面艺术家对于观众(这个“观众”也包括表演者自己身上的世俗部分)厌恶、嫌弃得要命;另一方面,为了让艺术摆脱虚无,艺术家又不断地同世俗妥协,甚至为沟通而挖空心思地努力。同样在《拇趾P纪事》里,演出也是第一位的,而要演出就必须同观众打交道,艺术精神只能在与观众的共鸣中真正实现。境界是崇高纯净的,体验境界的个体(既包括演员自己也包括观众)则是世俗而肮脏的,那一次又一次激情而痛苦的媾合所诞生的产物便是所谓“艺术效果”。在《拇趾P纪事》中,这一点并没有作刻意描绘,但从演员们对观众的矛盾态度中,从演出前那种暧昧氛围的铺叙里,这一点已被暗示给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