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的维克(第14/15页)

“谁又忘得了这个地方呢?看看这些煤吧。”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哭腔,“所以她才回来啊。她是从那条沟里过来的,因为外面的大火把路封死了嘛。”

“火?哪里有火?火不是已经熄了吗?”维克迷惑地问。

“我们在里面,就看不见火。外面的人要进来可不容易啊。可是像她这样的,非要进来不可,真难为她了。”

后半夜,脚下的煤层发出一种奇特的响声,彼夏说这是燃烧时的响声。

“难道你就不热吗?”他的话里带有谴责的意味。

维克一点也不感到热,他想,彼夏此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他又想起了里沙,里沙此刻身处什么样的世界里呢?他踩了踩脚下的煤,那些煤立刻回应似地发出更大的响声,不像燃烧,倒像很多瓷瓦在破碎,锋利地,有威胁地。维克害怕地缩回了脚,让它们悬在床边,彼夏要他试着下来走一走。于是维克一咬牙站了起来。

他看见了火。火没有颜色没有光,也没有边界,感觉不到热力,只有那些细小的响声充斥于屋内。他说不出他是怎么看见火的,但他就是看见了。火从锅台那里蔓延开来,一会儿就占领了整个屋子。维克想,也许火本就在屋里的,也许火是一轮又一轮进屋,然后又出去的。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打开门,看见有一颗星星落下来了。那只豹从沟里钻出来,接着又有一只,两只,三只……后来一大群豹聚集在院子里了,维克看见它们逍遥自在地走在燃烧的火里头,一只只都显出傲慢的风度。而维克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害怕这些食肉动物了,他甚至想摸一摸那些美丽的皮毛,月光下,那些花纹是多么迷人啊。屋子里面,彼夏在抱怨,说自己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彼夏的声音又尖又细。维克转身走进屋内,却看不到彼夏的身影了。他似乎在墙角说话,待维克摸到那里,却摸了一手空。维克将灯点燃,彼夏就责备他不该浪费灯油。但是他在哪里呢?他真的看得见他的母亲吗?他又讲话了。

“我出了这么多汗,我的身体就化掉了。维克,维克,你就一点汗都不出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炉灶那里说同样的话,她说:

“维克啊,难道你就不热吗?”

维克吓了一跳,因为那是里沙在说话。他扑向炉灶,又扑了一个空。接着就听到彼夏在责备他的鲁莽。

火在“嚓嚓嚓”地响,但火不能照亮。维克踩一踩脚下的煤,就听到父亲从上方的星空里发话了。父亲说:

“维克啊,你可别捅我的腰,我有腰肌劳损。”

父亲的声音苍老而沉痛,维克的眼泪夺眶而出。维克坐在床边哭了一会儿,起身过去打开门。

门外的院子里仍然聚集着那一大群豹,那条巨蟒在它们之间穿行,数不清的灰鸽停留在那棵老树上和地上。从那条沟里,鸽子还在源源不断飞出来。维克想,是这燃烧的火将动物们吸引过来的吗?他将目光投向远方,看见大队人马走在那条路上,他们是往矿井那边走,矿井已废弃多年了,他们去那里干什么呢?看他们的穿着,既不像雪村的穷人,也不像皇村的工匠们。莫非这就是里沙从前所在的“队伍”?维克转身朝屋里喊:

“里沙!里沙!你的队伍过来啦!”

但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火的声音在回答他。也许里沙和彼夏都已经离开了。

维克走到院子里头,他想穿过这些豹子去追那队人马,可是父亲又在上方发话了。

“维克啊,你要留在此地照顾我的东西啊。”

维克便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那条巨蟒威风地绕院子爬完一圈之后,又回那条沟里去了。有几只豹向维克靠拢,维克伸手抚摸它们那缎子般的皮毛,那些皮毛就在他手掌下面放电,细小的电火花使他的手掌变得十分灼热。山又抖起来了,不过这一次十分轻柔,仿佛满含爱意,维克的双脚像踩在浮动的波涛之上,他一边胁下搂一只豹,眼里擒着感恩的泪花。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里沙从悬崖上坠下去了。维克同她一起爬山时,山显得十分平静,没有风,鸽子也不叫,到处盛开着一丛一丛的野黄菊花。维克想说服里沙不要坐在那么危险的位置上,可她根本不听。有一只灰鸽落在了她的肩头,维克认出了这只脱过毛的老鸽子,心里十分惊讶。然而里沙坐的位置实在太险了,所以山轻轻一抖,她就顺势溜下去了。她说了一声“啊呀”。在维克听来,她的声音并不那么惊慌,倒好像有种期盼的成份在里面。老鸽子立刻腾空飞起,飞远了。维克欠身往下看,看见里沙的格子裙被风鼓起来了,而她本人则双臂张开着,然后她就消失了。维克下山时,鸽子叫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的确有种欢乐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