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的维克(第12/15页)

维克拉出五屉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找出那面小镜子。本来镜子是挂在墙上的,因为夜里发出反光令他害怕,他便将它收起来了。他站的角度使他可以从镜子里头看见窗口,停在窗口的是“那人”,仍是一张模糊的脸。

“大叔,您又回来了啊。”

他将脑袋伸进窗户,声音嘶哑地说:

“维克,我忘了一件事。我应该让你摸摸我的脸的,这样你今后再遇见我就会认得出了。来,你过来,把手伸出来。”

维克摸到的是近似沙粒的一大片东西。

“我的脸原来不是这样的。我的脸是好多年里头慢慢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对我来说很方便。”

他似乎很满意,转过身离开了窗口,走出院子去了。维克连忙去看那面镜子,镜子里头的“那人”却正在爬山,爬的就是维克的山。维克拿镜子的手动了一下,里面的人的形象就消失了,代之以蒙了灰的窗玻璃。他想,或许这个人一直在周围游荡。他是要找煤吗?维克记起刚才他将院子里的两堆小火点燃时,有一个皇村的老头在远远地观看。那老头一定会去告诉皇村的人,这样他们就会知道自己没有撒谎了。皇村是他长期以来打工的村子,也是他生活的来源。维克不愿另谋生路,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不容易。一想起皇村的人,维克就惶惑不安。那个老头会不会率领大家来他这里挖煤,把他的房子都挖垮呢?

果然有一个皇村的人出现了,离得远远地站着。接着又一个。现在是五个了。他们要干什么呢?他们好像不打算过来,只是在那边观看他的院子。维克鼓起勇气朝他们走过去。

“彼夏,你们来了啊。”

放牛娃老派地背着双手,向他的同胞使了个眼色,说:

“我们都看见了,你那里有煤。”

“是的,彼夏。可是你们不会挖到我的房子吧?”维克担忧地问。

五个人一齐发出轰然大笑。他们当中的老袁郑重地对维克说:

“维克,我梦见你母亲了。你母亲到过这里好多次了,可是即使在梦里,我也没法看见她。维克,鸽子就是她养的啊。”

他一说完,其他四人就齐声附和道:

“是啊!”

维克想起父亲说的“鸽子一叫,就有喜事”的话。那么喜事到底是什么,要如何去感觉呢?维克从生出来到现在,好像从来也没感觉到母亲在自己的身边。他对这个老袁非要梦见他母亲的做法感到很困惑。难道只因为一个人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成了去追寻她的理由吗?再说母亲已经死去多年了,当然是无影无踪了啊。谁也没看见她养鸽子,就这么武断地说鸽子是她养的。为了什么呢?维克沉思之际,那些人都对他怒目而视。他同他们的目光相遇,感到很没趣,就悻悻地转身回家。他一转身,他们当中就有个人对他说:

“你只要坐在家里,土豆和玉米就会滚到你锅里。”

维克听了这句嘲弄的话,满脸涨得通红,他的脚步也迟疑了,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才好。于是身后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慌乱中,他下到了那条沟里。他一进沟里鸽子就叫起来了,有成百上千只,把他的头都叫晕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黑暗中,口里居然喊出“妈妈,妈妈”来了。身边洞壁的泥沙在往下掉,是那条巨蟒要从比它身体小的洞里出来。鸽子叫声停下来时,维克热得要命,他估计一定是皇村的人在他院子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他很想去看一看,但热浪扑来,他汗如雨下,只能往斜坡那边退下去。这一次他没有滚下去,他是坐在斜坡上溜下去的。当他溜到坡底时,便看见大火已经烧掉了他的屋顶,只剩下砖墙立在原地。冲天的火十分明净,几乎没有烟。维克想起了皇村的火灾,莫非皇村下面也是巨大的露天煤矿?是皇村人点燃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劣质煤,烧掉他们自己的房屋,产生出那种通天的烟柱的吗?以前他就觉得这些皇村人很贪婪。不管是想要什么东西就要搞到手,否则不罢休。他们烧掉房子,是想得到什么呢?当维克继续想下去时,便被自己的问题吓坏了:爹爹和皇村的人,是有意将房屋建在地下火山之上;还是房子一建起来,地下就变成了煤的火山?!

维克坐在坡下等那火小下去,他可不想这个时候上去同那几个人见面,他也想不通,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来欺侮一个孤儿呢?他感到又茫然又疲倦,就晒着太阳睡着了。朦胧中有人叫他,是彼夏,彼夏对他说:“你妈妈来了。”维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棵垂柳,被风吹得扬起来的细枝快发芽了。“妈妈在哪里?”“在火里头。她来过,又走了。谁叫你躲在沟里呢,你没见到她真可惜。”彼夏还说,妈妈在柳树下面站了好久,说她要给维克一点东西。她左等右等等不来维克,就失望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