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9/18页)

我将你的信读了又读(现在已经有五封了),让时光悄悄地溜走,这种感觉真好!姑妈老了,连白日梦都很少做了,但姑妈并不甘心,她还在等,等某种信号从空中传来。后来就有人带来了你的地址。那是一个阴天,有个小姑娘在我家门外跳绳,绳子一下一下打在木门上。后来老乡就推门进来了。老乡是位大嫂,因为长途跋涉脸色很难看。我并没有问她,倒是她在问我。她喝了我给她泡的香片茶之后,目光就变得犀利了,她看出了我的空虚。“您在那边难道一个亲人也没有吗?”她似乎是在责怪我。我迟疑了一下,说出了你的名字,不过我已经忘记了你的地址。我拿出笔,她以粗大的字迹写下了你的街道和门牌号码,还咕噜了一句:“贵人多健忘嘛。”这位大嫂以前是个洗衣工,靠帮别人洗衣洗被子为生。每天上午,茅街的某个地方都会响起她的收衣服的吆喝声,那时我们小学是她的一个很大的顾客群呢。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成了我生活中的指路人。你看,这事我记得这么清楚,这是因为她说话的口气太特殊了,她走了好几天我还在想这个问题:“谁是我的亲人呢?”我一下子感到,虽然从血缘上说你只不过是我的侄儿,但远远不止如此。我们家只有你一个人留在茅街了,并且你已经长大了,这个人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我没有见过你,你出生后,逢枝来过一封短信,后来我就再也没得到过你的消息了。我不感到唐突,在我一生中,我多次看到婴儿在黑暗中长大。那位大嫂走后,我就开始酝酿给你的信了。那封信我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为什么呢?是这样,孩子,我一拿起笔,脑子就乱了,不,也不是乱了,而是,怎么说呢,脑子里一片空白。你这个没见过面的小侄儿,就像一道符咒,消除了我脑海里的所有的词语。我曾是一名能说会道的老师,也很会写文章。可是突然,你的事情像长城一样挡在我的眼前,将我的视野局限在自己的脚下了。长延,你不会认为我在夸大其辞吧,姑妈说的都是真话。整整六个星期,我被架在半空,那条裹在雾里头的蚕始终不现身。茅街,它是姑妈的心头之痛啊。二十多年里头,它一直是约隐约现的,大嫂来过之后,我和它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可是我却更看不见它了。这就是我不知道要如何给侄儿写信的原因,我不知道我究竟该把你当陌生人呢,还是当一个没见过面的亲人,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在信里提起从前的茅街——它肯定已经不存在了。后来我挣扎着写出了那封语无伦次的信,你接到信之后一定很迷惑,很不满吧?

毕竟,你是我们家的骨血。我此刻对那位大嫂心里充满了感激。我想,她也是你的看护人之一。你瞧,你在多么宜人的环境中长大!茅街虽阴暗,但黑夜里有那么多的手伸出来扶助你,所以你才能成长为今天这个样子吧。我收到你的回信之后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那以后我在与你的通信中吃惊地发现,消逝了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复活。正确地说是,那些东西一直潜伏在黑暗里,而如今,只要我们写信,它们就都被带出来了。比如你说的图书馆的古怪的季阿姨,你要是不说她的话,她就只是一个小学的杂役。我看了你的描述之后再回忆起这位阿姨,便深深地感觉到了她性情中那种莫测的东西。现在她在我的记忆里头不再是飘荡不定的影子,她成了一条细长的、可追索的通道,虽然我不能确定这条通道是用来干什么的。那时我丢下她一去不回头了,所以她才变成影子。我说过所有有过的事都不会消失,这个看法在她身上得到验证了。这样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当然会喜欢那种日本推理小说。但我想,日本人的那种清晰推理还不能给她带来满足吧,因为不满足,她会一本接一本地读下去,欧洲的啦,美国的啦,俄国的啦,恨不得将全世界的这种小说都读完,你说是吗?

眼下我生活在一个工业大城市里,我周围到处是高耸入云的烟囱。当烟囱一齐冒烟时,这个城市就变得朦朦胧胧地不真实了。有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烟雾中飘来飘去的。我常想,Z城这个地方对于老年人来说真是理想的安居之地啊。那时在茅街,我是怎样萌发了出走的念头的呢?说来你也许不理解,我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那块当钟来敲的铜。日复一日,那种原始风情的、令人遐想联翩的上课下课的信号居然可以逼得人要发疯。那一天我站在坡上,当放学的“钟声”响起来时,我便看到在人口稠密的居住区当中有一个黑洞,黑洞的形状呈铁锅形,上面宽下面窄。“钟声”每敲一下,黑洞便抖动一下,“钟声”停下来,黑洞就消失了。我所立足的,是整个茅街地区的制高点,所以那种画面分外清晰。当时我腿一软,坐在地上。我听见孩子们在吵闹着走出校门,听见班主任们在维持路队秩序,但这一切都仿佛发生在遥远的地方。新梅老师发现了我,她将我扶起来,我却对她说:“赶快安装电铃吧,赶快。”第二天便安装了电铃。电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步入了老年阶段,于是产生了出走的念头。我当然不是不喜欢茅街,我只是不喜欢那种被黑洞吞噬的感觉,我要生活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来我又想过:学校为什么会建在那种高地之上呢?决策人就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作为校址了吗?我已经告诉过你,那种悬置的感觉好久以后还在折磨着我。我不喜欢住在高地,我愿意隐没在人群和房屋里头,所以我选择了这座烟雾飘飘的城市。我啊,几乎是以欢快的心情离开茅街的呢。直到今天,茅街仍然是我的一切,而Z城等于零。这并不是说我要回茅街,我用不着回去,我只要在此地等待就可以了。那边会传来消息。近年来,这种消息越来越频繁地传来,于是我收到了长延的信。也许,这是对我长久的思念的犒劳,也许这里头还隐藏了更深的不祥之兆,就如同我当年看见黑洞一样?我猜不透,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你的信激活了我,让我老年的生活完全变了样。现在是烟囱吐烟的时刻了,我起身关窗,将尘埃挡在外面,我看见奔跑的人们那歪斜的身影,可我心里想的是你旷工的事。我想,长延正在经历我当年逃避的那些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