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0/18页)

长延,这就像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地将往事揭开来了,对吗?你老说:“这里这么阴沉。”你写的那些事却是我渴望的呢。我年轻的时候啊,可远远没有你自由。那时还没有城市,只有一条叫茅街的小马路,家家都去河里挑水吃。姑妈每天的工作是挑五担水,要是完不成,你奶奶就要大发雷霆,将我视为宝贝的绣花绷子扔出屋外。每次我从青石阶那里下到河边,就看见那些老男人立在水中,露出上半身。他们有时是七八个,有时竟有十来个。他们在干什么呢?既不是洗澡也不是纳凉,就只是立在水中发呆。他们是我不愿去河里挑水的最大原因。我终于将这事告诉你爷爷,你爷爷说:“那些人是心里发烧才到河里去站着的。”于是下一次我去河边时,就硬着头皮仔细观察他们。我心里想,既然这些人都不是茅街人,他们只能是那艘大船上的船员。后来我又想,他们也不会是船员,因为船员总要离开,而他们日日立在水中,到冬天才消失。并且这些人虽上了年纪,长相都很相象,一律的小胡子白头发,双颊沉陷,愁眉苦脸。他们是一个母亲生的吗?水里头有老人站立的事困扰了我好几年。终于有一回,我忍不住透露给了我的同伴舒鸟。舒鸟也是天天要帮家里挑水,但她听了我讲的事却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有这样的事吗?”她迟疑地说,“我没有看见过。”那一刻,我是多么的愤怒!我抛下她掉头走开了。那个时候我想不通,人为什么愿意生活在谎言中呢?虽然爷爷奶奶从不说谎,但我还是难以同他们交流。你爷爷说话太精辟,太深思熟虑了,往往我还没开口就感到自己的幼稚可笑,你奶奶呢,总是在家里骂人,我同她关系不好。

后来我和舒鸟在那条小街上散步,我们多次商讨过逃跑的事,连行头都准备好了。然而就在我们即将付诸实施的那天夜里,你爷爷和奶奶双双煤气中毒,再也没有醒过来。你想,我们房子一下子空了那么多,只剩下我和你爸爸了,我还能跑到哪里去呢?他们的去世并没有给我带来自由,后来我又挑了好几年河水,直到用上自来水为止。那几年,我总在河里那些老人当中辨认,看有没有爷爷,我认为他们全都是经过了化装的。长延,你瞧,从前的茅街多么小,多么单调乏味。街上的邻居全是熟人,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腻味得不行。父母死后我和逢枝的压力就大起来了,因为整条街都传着一种流言,说我俩是凶手呢。他们说:“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再蠢也不会把门窗关得死死的睡在房里。”他们的话有道理。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不知道,逢枝也不知道。流言打消了我逃跑的愿望,我心里只想着在人们的眼皮底下装几年好人,让茅街的人忘记我和逢枝。逢枝总要我给他讲述那些站在河里的老人,我就想起来带他去看看。那时已经用上自来水了,河边也正在修码头。我们到了那里,可什么也没看到。风那么大,刮得我们站都站不稳,风将修建码头的水泥刮上天,又落到我们头上,我们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家。你爸爸猜测说,那种事是只能独自一个人才看得到的。上次我叫你去码头,你说你去了,并告诉我你的经过。我对你写的那些情况很熟悉,你说的那个码头工人,也许就是当年立在河里的老人的孙子,所以他径直就走到河里去了。这些人都熟悉水性嘛。我老觉得,是因为我看见了河里的那些老人,茅街的人才把我和逢枝看作凶手的。两桩事之间必定有联系。

我最讨厌去河里挑水。可是不挑水就没水喝没水用,父母那么老了,总不能让他们去挑吧。逢枝就更指望不上了,那时还是个三四岁的毛毛虫呢。河里的那些老人改变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当时认为,整天站在水里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而且他们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让人起疑心。如果是遭了难,就应该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为要不要投河而犹豫不决。可他们那么多人,既不投河也不上岸,只是让人觉得滑稽而已。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些人,过着这样一种生活呢?太阳落山时他们就上岸了,他们老迈的身体从我旁边走过,浑身散发着河水的腥味,有几个还因为爬那阶梯太费力而发出呻吟。长延,我知道你已经看不到当年的景象了,现在那里已经是码头了嘛。在夜深人静之际,老人们的孙儿们会不会梦到前辈做过的那些事呢?也许还会有人去寻找当年事件的蛛丝马迹吧?有的人不用找,因为那种事就在他们心里,比如你碰见的码头工人就是这样。我住在这个大工业的地方,当烟囱吐烟时,我就想起了清亮的河水,阳光,风,还有河里的老人。真想回到那个时代去啊。这里也有河,可这算什么河呢,发出恶臭的黑水熏得人要捂着鼻子走。长延,姑妈爱看你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