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进城(第9/12页)

车队终于过去了,是很长的车队。麻哥儿从树干后面出来,盯住最后一辆车往前走。可是走了没多远,最后一辆车就不见了,他加快脚步追赶,后来又飞跑起来。可还是没用,车队仿佛从这地面上消失了一样。然而隐隐约约地,还听到轮子的哭声。麻哥儿又闻到了自己衣服里面散发出来的酸臭味,这臭味再次让他感到安心,多么奇怪,他一边走一边倾听,竟然有种陶醉的感觉了。在他心底沉默着的那些往事又一次涌出来了,都是些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比如他和驼背舅舅带着老龟在山里游荡这样的画面;还有,他在舅舅家门口的街上放一只羊,那只羊终日吃路上的灰尘;还有,舅舅和妈妈在商量要将他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做学徒,他则躲在门后策划着逃跑的事;还有,在黑夜里,爹爹带着他绕着一口深塘转了一圈又一圈,不住地问他:“二麻,你要不要下去?”还有……

他孤伶伶地走着,前方的月亮那么大,那么红,仿佛在召唤他回家。是的,正是回家,回妈妈的那个家。或许爹爹原先的家也在那里,在那条他从未去过的街上。他饥肠辘辘,却很兴奋,企盼着某种模模糊糊的事物快快出现。独轮车咿咿呀呀的哭声又近了,这一次是从他身后来的。他回身一看,吓坏了,大队人马黑压压地过来了,好像全是女人,全部推着婴儿。不知怎么的他就跑起来了,他想跑到这些人的前面去。他跑啊跑啊,回头一望,她们还是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于是他壮着胆问那前面的老太婆:

“阿婆,天快亮了吗?”

“是啊,二麻,你瞧你弟弟有多乖。”

那婴儿端坐在筐里头,有点像小老头。

“你干吗跑啊,二麻?你要向你这个弟弟学习。”

“我真蠢。”麻哥儿羞愧地说,“我们已经到了城郊了,对吗?”

“是啊。”四五个女人一齐回答他,像唱歌一样。

他们一块走了好久好久天才亮。天一亮,路边的房屋全显出来了,是一些质量不太好的砖瓦平房,间或也有两层楼的房子。那些院子都很乱,很脏。推车的女人们开始陆续从大路上消失,大概是回她们各自的家去了。麻哥儿感到恐慌:他要不要同她们一起回家?可是没有人来邀他啊。看来他得独自一人进城。那么,城在哪里呢?从前人们告诉他,城里有四五层楼的房子,有一座白玉高塔,两个烟囱。麻哥儿到路边爬上树了望,只看见雾蒙蒙的一片灰色。他失望地下了树,站在空空的马路上。他在极度的饥饿中又闻到一股更强烈的臭味从身上散发出来,他想:“我该不会饿死吧?”

他离开马路,进了一家院子。院子里有一群鸡在啄食一碗剩饭。麻哥儿冲上去,抓起那只破碗,将里头的剩饭一口气吃光了。他坐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上休息时,头上包着黑头巾的老太婆出来了。她向他招手。

“二麻,我炸了油馃子,你快来吃啊。”

麻哥儿随她进了屋,拐进厨房,在灶台边坐了下来,老太婆将油馃子放在很小的方桌上。麻哥儿大嚼起来,老太婆在一旁喋喋不休,麻哥儿一句都没听清。直到将那盘油馃子全吃完了,他才听到她在说:

“你永年舅舅不肯死,你看怎么办啊?”

“永年舅舅?我舅舅在您这里吗?”麻哥儿吃了一惊。

老太婆点了点头。麻哥儿感到一阵睡意涌上来,目光变得模糊了。老太婆抓住他的后领使他站起来,但是他的脚步不稳,一下撞到墙上,一下撞到门上。在里屋的小黑房间里,麻哥儿于朦胧中看见了舅舅。舅舅侧卧着,苍白的驼背居然裸露在外,床头点着一盏油灯。麻哥儿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确定自己是清醒的。舅舅的手在被子里弄响着什么东西,像是玻璃。

“二麻,你吃了油馃子?”舅舅说话时并没有看他,但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嗯。”

“油馃子的味道怎么样?”舅舅忽然提高嗓门,语气变得严厉了。

“油馃子……味道好……啊!”

麻哥儿挣扎着说出了这几个字,他感到自己快要睡着了,他用力打了自己的脑袋一掌。与此同时,房子旋转起来了。

“油馃子……玻璃球……城里什么都有。”

舅舅的声音时断时续的,似乎还在列举城里的种种好处。麻哥儿往地上一坐,不管不顾地伏在舅舅的床边打起了瞌睡。他睡得多么深啊,他什么都听不到了,连梦都没做。

他醒来时,看见屋外艳阳高照。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记得自己出来多少天了,可他知道自己正在去城里的路上。他面前有一张空床,床上铺的蓝印花布被子卷起来了。刚才他就是伏在床边打瞌睡。啊,他记起来了,是舅舅,舅舅刚才睡在这里。还有老太婆,就站在墙边。墙上有一幅年画,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坐在一只无头巨龟的背上,巨龟浮在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