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进城(第10/12页)

麻哥儿走到院子里,看见老太婆蹲在地上拌鸡食。这时房里发出轰隆隆大响,好像大柜子倒下来了一样。她侧着头听了一听,说:

“这是那只乌龟。它的头被砍掉了,所以总是撞翻东西。”

麻哥儿想起同自己出来的老龟,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你哭什么呢?龟是长命的动物。没有龟去不了的地方,它们到处活动。”

老太婆站起来,拍着麻哥儿的肩头安慰他,要他进屋。麻哥儿问她舅舅在哪里,她说不知道,因为舅舅神出鬼没,说不定已经到了市中心了。

“那么,这里离城里还有多远?”

“这里已经是城里了,你还不知道啊。你看看这些高楼……”

麻哥儿只看到零零落落的几个农家小院。他又问她:

“有人说舅舅吞了核桃,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想吞就吞,那种实验他经常做的。有人和你说过他的事了?好啊,你来投奔他,就要把他的爱好弄清。”

进到屋里头,麻哥儿看见那几个柜子好好的,根本没有倒翻。老太婆说,龟就是这样的,动不动弄出吓人的声音来,其实并不和人捣乱。老太婆还让麻哥儿称呼她为“桃姐姐”,这令麻哥儿非常诧异。她还说:“我其实比你大不了多少。”后来她就到灶屋烧火煮饭去了。

麻哥儿再看墙上那张乌龟和小娃娃的年画时,发现无头乌龟已经沉到水里看不见了,两个小娃娃高举双臂,似乎在求救。这张年画令他的情绪很烦躁,他转移开目光,去打量屋顶上的那根横梁。啊,那是什么?那不是他的那只老龟吗?同样的身休,同样的姿势,伸着头,像化石一样。他一定是同往常一样,用这种姿势同麻哥儿打招呼呢!他的心情马上变得欢快了。

吃饭的时候,老太婆不断地将一种小干鱼夹到麻哥儿的碗里。她嘱咐他说,既然进了城,今后就要学城里人的作派了,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也不要想念乡下的那个家了,因为城里比乡下不知好多少倍,要什么有什么。忽然,麻哥儿感到小干鱼硬硬的鱼尾卡在自己的喉咙里头了,他吐出一口血,恐慌得要晕过去了。他出着汗,翻着白眼,然而还听到老太婆在说话:

“二麻,二麻,我是桃姐姐啊,你认出这间房子了吗?”

麻哥儿摇摇头。他想说:“我可不想死。”可是他说不出来,喉咙太疼了。起先他伏在桌子上,后来他又摸索到里屋,躺到舅舅睡过的床上了。老太婆也跟过来了,她又凑近他问道:

“你现在认出来了吗?”

麻哥儿在疼痛的间歇中想道:“她像苍蝇一样讨厌。”他挥手赶开她。

“认不出你就去死!”

老太婆尖锐的声音响彻房间。麻哥儿感到他就要大祸临头了,他欠身又往床下吐了一口血。有一团冰冷的东西在他胸膛里溶化,他的牙齿磕出响声。这时他又闻到了的熟悉的臭味,这臭味使他获得了暂时的镇定。啊,有个什么东西在垫被下面拱呢。难道是老鼠?

麻哥儿用垂死人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墙壁,他的目光扫过之处,墙上的那些裂缝都变成了物体:镰刀啦,盐罐啦,锅铲啦,油灯啦,吹火筒啦,鞋钻啦等等,就那么悬在墙上。这些东西全是他乡下的家中常用的物品。他很想告诉老太婆他“认出来了”,可他开不了口。他觉得自己要是开口的话口里就会喷出鲜血,他就必死无疑了。

垫被底下的小动物终于拱出来了,原来是老龟。老龟变得多么年轻了啊,背上的裂缝全消失了,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他。麻哥儿觉得它好像要说人话了一样,它的头伸向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抵着他的手心。它为什么事着急?

他真的认出来了,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比乡下的家还要熟悉的一个家。至于他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他实在是记不起来了。他现在记得很清楚的是,从后门走出去,就可以看到宽阔的大街,街边放着一张一张的桌子,人们围着桌子玩纸牌。那些苦楝树上不是停着鸟儿,却是停着一些乌龟。也许此刻手中的老龟就是想向他讲这件事?

麻哥儿张开口,尝试着“啊”了一声。与此同时,他感到乌龟在他手中用力抖了几下。痛苦减轻了。

“二麻,你舅舅从烟囱顶上下来了。这个驼子啊,天一刮风他就到那上面去观察我们城市。”老太婆走进来说,“我们这里,没有他看不到的变化。”

老太婆说着话就开始在屋当中跳一种舞。麻哥儿村里的人也跳集体舞,多半在打谷场上对着月亮跳,可他从未见过老太婆跳的这种刚劲有力的舞。从背影看,她似乎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么窄的地方,她也可以腾飞到离地一米高。乌龟也在观看,乌龟似乎又恢复了化石的姿态,它到底是不是在观看呢?麻哥儿开口说话时,喉咙里卡的鱼骨消失了,就如同从未有过被鱼骨刺伤的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