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过(第7/8页)



后半夜时,蚊虫都喝饱了血,伏到墙壁上休息去了。我昕到了河水的喧哗。爹和娘在各自占据的门槛上坐着,他们对话。

“别难过了,”爹说,“他是该死,你我薄命,担不上这么个儿子。”

“就剩下一个大福子啦,他偏偏又是个傻不棱登的东西……”娘说。

“要不怎么说你我薄命呢?”

“他可千万别再有个好歹……”娘担忧地说。

爹冷笑着说:“放心吧,这样的儿子,阎王爷都不愿意见他!”

爹和娘的对话并没使我难过,如果他们不这样说才是怪事。

河里涛声澎湃,天上星光灿烂,蚊虫偃旗息鼓,爹娘窃窃私语。我没有任何理由难过,我不哭,我要冷笑。

我知道我在黑暗中发出的冷笑声把爹和娘吓懵了。

娘又怀孕了。看来她和爹一定要生一个优秀的儿子来代替我。我看着娘日日见长的肚子,心里极度厌恶。

小福子淹死之后,我一直装哑巴,也许我已经丧失了说话的机能,我把所有的话对着我的肠子说,它也愉快地和我对话。

“你看到那个女人那个丑陋的大肚子了吗?”

“看到了,非常丑陋!”

“你说她还像我的娘吗?”

“不像,她根本不像你的娘!”

“你看到我爹了吗?”

“看到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他配做我的爹吗?”

“不配,我说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我每天都跟我的肠子对话,它的声音低沉,浑浊,好像鼻子堵塞的人发出的声音。

娘从怀孕之后就病恹恹的,她的脸色焦黄,皮肤下流动着黄色的水。爹买来了一只碗口大的鳖,为娘治病、滋补身体。

我问肠子:“这是袁家湾里的鳖羔子吗?”

肠子肯定地回答我:“是袁家湾里的鳖羔子,你看,只有袁家湾里的鳖种才能生出这样一颗圆圆的鳖头。”

爹把鳖放在水缸里养着,要养一个逢到九的日子才能杀。为了防止它逃跑,爹在缸上加了一个木盖,木盖上压着一块捶布石。

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搬掉捶布石,掀开木盖,观赏老鳖的泳姿和老鳖伏在水下时的静态。

每当我掀起木盖时,它就从水底奋勇地浮上来,它四条笨拙的短腿灵巧地划着水,斜刺里冲上水面。青黄鳖壳周围翻动着一圈肉蹼,好像鳖的裙子。浮上水面后,它就沿着水缸的内壁转圈,鳖指甲划得缸壁嚓嚓地响。从它的绿色的眼睛里我看出了它的愤怒和它的焦灼。缸里只有半缸水,缸壁上涂着赭红色的光滑釉彩,鳖无法冲出囚牢。

游一阵后,鳖乏了,它收缩起四肢,无声无息地、像影子一样沉下水去。

缸里的水渐渐平静,鳖搅起来的渣滓沉淀在缸底,青黄色的鳖壳上也蒙上了一层灰白的渣滓。如果不是那两只秤星般的鳖眼,很难发现缸底埋伏着一只鳖。

鳖安静的时候,也是我看鳖入神的时候。它那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具有极大的魅力,它向我传达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信息。有一种暗红色的力量,射穿水面,侵入我的身体,我一方面努力排斥着它,又一方面拼命吸收着它。我感觉到了鳖的思想,它既不高尚,也不卑下,跟人类的思想差不多。

杀鳖的日子终于到了,其实并没杀,但比杀还残酷。

父亲倒在锅里两瓢水,扔进水里一把草药,然后,用一把火钳,从水缸里把鳖夹出来。在从水缸到锅灶这段距离里,鳖在空中、在火钳的夹挤下痛苦地呜叫着。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锅里。鳖在锅里扑楞着,鳖边上的肉蹼像裙子一样漂动着。

灶下的火哔哔叭叭地燃烧着,锅沿上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蒸气,我还听到鳖在锅里爬动着。鳖指甲划着锅,嚓啦——嚓啦——嚓啦啦——

父亲把煮好的鳖舀到一只瓦盆里,逼着娘吃。

娘抄起筷子,戳戳鳖盖,鳖盖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娘只吃了一口鳖,就捏着脖子呕吐起来。

父亲严厉地说:“忍着点,吃下去!”

娘满眼是泪,用筷子夹着一块颤颤巍巍的鳖裙子,放到唇边,又送回盆里。

我伸手抓过那块鳖裙,迅速地掩进嘴里。

从口腔到胃这一段,都是腥的、热的。

我的肠子在肚子里为我的行动欢呼。

父亲用筷子敲击着我的光头,我的光头也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那天早晨,孙二老爷家那峰骆驼跑了。孙二老爷说他清晨起来喂骆驼时,槽头柱子上只剩下半截缰绳。这匹怪物的逃跑在村子里激起了很大的风波,就像三年前二老爷把它从口外拉回来时一样。骆驼耕地不如牛,拉车不如骡子,但二老爷一直喂养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