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过(第5/8页)



有一个聪明人拎来一只刚编织好的草包子,刚要把小福子放上去时,父亲从人堆里挤出来,脱下湿漉漉的褂子,铺在草包子上。父亲没有忘记把黑烟斗和牛皮烟荷包从褂子口袋里摸出来,别在腰带上。

小福子仰面朝天躺在父亲的褂子上了。我看到了他的脸。小福子依然比我要俊得多,但是他分明地变老了。他的耳朵上布满了皱纹,他的眼睛半开半阖,一线白光从他眼缝里射出来,又阴又冷。我觉得小福子是看着我的,他要告诉我关于那朵红花的秘密,它是从哪里来的,它又到哪里去了。老鳖与人类是什么关系……从小福子睥睨人类的阴冷目光里,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我当时就后悔,为什么不跟着小福子跳到河里去追逐那朵红花呢?真是遗憾真是后悔莫及。小福子的腮上凝结着温暖的微笑,我的牙齿焦黄他的牙齿却雪白,他处处比我漂亮,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有力地证明着“好孩子不长命,坏孩子万万岁”的真理。小福子双唇紫红,像炒熟了的蝎子的颜色。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方六老爷安慰着焦灼的人群,“很快就会喘气的,肚里水控净了,没有不喘气的道理!”

大家都看着小福子瘪瘪的肚子,期待着他喘息。娘跪在小福子身边,含糊不清地祷告着。我一点不可怜她,我甚至觉得她讨厌!我甚至用灰白色的暗语咒骂着她,嘲弄着她;从她迷眊的眼珠子里流出来的眼泪我认为一钱不值。你哭吧!你祷告吧!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偏心的娘!你的小福子活不了啦!他已经死定了!他原本就不是人,他是河中老鳖湾里那个红衣少年投胎到人间来体验人世生活的,是我把他推到河里去的!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孝子啦!

所有在场的人,都汗水淋漓,都把眼睛从小福子腹肚上移开,转而注视着方六老爷红彤彤的大脸。

红杨树上的毛毛虫同时排便,黑色的硬屎像冰雹一样打在人们的头上。

方六老爷秃亮的脑门上也挂上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他举起手,用一群豆虫般的手指搔着鬓边那几十根软绵绵的头发,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待我看看。”

他弯下腰去,用厚厚的手掌压压小福子的心窝。他站起来时,我看到他的两颗大黄眼珠急遽眨动着,好像两只金色的蝴蝶在愉快地飞舞。

“六老爷……”娘奴颜婢膝地求告着,“六老爷,救救我的孩子……”

方六老爷沉思片刻,说:“去,去,去找口铁锅来。”

两个男人抬来一口搅拌农药的大铁锅。方六老爷命令他们把铁锅倒扣过来。

那口铁锅在阳光下晒得一定滚烫了。

六老爷亲自动手,把小福子拎到铁锅上。小福子的肚脐端端正正地挤在锅脐上,嘴啃着锅边,脚踢着锅边。

六老爷捋两下胳膊,吃力地弯下腰,用肥厚的手,挤压着小福子的背。六老爷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小福子身上了。我听到小福子的骨头啪哽啪哽地响着。我看到小福子的身体愈来愈薄,好似贴在锅底上的一张烙饼。六老爷猛一松手,小福子的身体困难地恢复着原样,他的胸膛里发出了“噢噢”的叫声。

“喘气了!”有人惊呼一声。

连娘都停了唠叨,几百只眼睛死盯着烙在锅上的小福子。寂静。黑色的毛毛虫屎冰雹般降落,虫屎打着小福子的背,打着浸透剧毒农药的锅边,打着方六老爷充满智慧的脑壳……都砰砰啪啪地响着。大家屏住呼吸,祈望着小福子能从锅上蹦起来。

等了半袋烟的工夫,小福子一动不动。方六老爷怒气冲冲地弯下腰,好像揉面一样,好像捣蒜一样,对着小福子的腰背,好一阵狂捣乱揉。一股臭气弥散开来。有人喊:“六老爷,别折腾了,屎汤子都挤出来了!”

六老爷直起腰,握两个空心拳头,痛苦地捶打着左右腰眼,两滴大泪珠子从他眼里噗噜噗噜滚下来。

“我没有招数了!”方六老爷沮丧地说,“用了黑牛,用了铁锅,他都不活,我没有招数了!”

我看着从小福子嘴里流出来的褐色的粥状物,在阳光下蒸腾着绿色的臭气。

“谁还有高招?”方六老爷说,“谁还有高招请拿出来使,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父亲说:“六老爷,让您老人家吃累了。”

六老爷说:“哎,惭愧,惭愧!”一边说着,一边交替捶打着左右腰眼,摇摇摆摆地走了。

父亲弓着腰,端详着贴在锅底上的小福子,迟疑片刻,好像不晓得该从哪里下手。(我已经嗅到烤烧鸡的香味了)一滴清鼻涕从父亲鼻尖上垂直下落,打在小福子的脊椎上。父亲哼了一声,伸出一双鲁莽的大手,卡住小福子的腰,用力拥起来,小福子皮肤与铁锅剥离时,发出一阵哗哔叭叭的声音。这声音酷似在灯火上烧头发的声音,伴随着声音迅速弥散的味道也像烧头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