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林致远 1.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第3/5页)

我对我奶奶的过去一无所知,印象中,她只是个喜欢搓麻将的老太太,手腕上总套着一个翠玉镯子,说话时还带着纯正的京腔。我也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的确非常漂亮,五官的轮廓无可挑剔,穿旗袍的样子,可以跟任何一个旧时代的大明星相媲美。然而非常可惜,她跟我爸的命运相同,从未演过主角。大概是因为她个子娇小的原因,在舞台上她演过《日出》里一个名叫“小东西”的雏妓,也演过《家》里的梅表姐——我没看过书,据说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我奶奶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她死的时候,跟别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同样是干瘪的身体和僵硬的脸。我们在她的枕头下面找到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丝帕,它散发着一股陈旧的玫瑰香,帕子的角落里有人用银色丝线隐约绣着两个字:君寿。

我那时才知道,我爷爷的名字原来叫林君寿。据说他也是个演员,同时更是个风流浪子,在跟我奶奶在一起之前,他已经有过无数女友。后来,他抛弃了前妻跟我奶奶结婚,但结婚没几年,他又丢下奶奶跟一个女医结成了夫妻。再后来,他跟那个女医生离婚,又跟另一个工会女干部结了婚。

我听我妈说,他比我奶奶大18岁,已经作古。谁也搞不清,他临死之前,是哪个女人陪伴在他床边,可是,我奶奶自35岁那年与他离婚后,就再也没结过婚,也没有结交过别的男人。每年爷爷的忌日,她还会让我爸送她去墓地祭拜。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吧,虽然奶奶跟我谈的更多的是麻将经和餐桌上的饭菜——“我一看见他什么都打,就知道他是要作风向,我手里有个白皮,就是不打,闷死也不让他碰……”——可我想,平时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想的更多的可能还是我那风流的爷爷。

我爸在长相和生活态度上都跟我奶奶很像。他也喜欢搓麻将,颇注重仪表,在饮食方面也颇为讲究。他几乎每天早上都吃面包黄油加咖啡,而且,咖啡还必须是现煮的。我每天早上都是在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中醒来的,等我睡眼惺忪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时,总是看见他坐在我们家客厅里那张老旧的木头桌子前,一边往面包上优雅地抹黄油,一边跟我妈聊天。他看见我时,还总会像外国人那样笑着跟我打招呼:“Hi!”

“Hi!”我回应他。

当我看见他时,他总是已经打扮停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即使有时候颇为凌乱,那也是他故意在营造什么“沧桑”的效果。他总是穿着亮得发白的衬衫,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锃亮,奶奶留给他的欧米伽表在袖口底下闪过一道银光。毫无疑问,我42岁的老爸一定是整个文化宫最帅的员工,也是我们那条街最潇洒的男人。

可是,我妈与他正好相反。

我从没见她好好打扮过自己。别说化妆和护肤,她甚至没好好梳理过她的头发。她也从未给自己买过一件超过100块的衣服,包括大衣在内。

我想这可能跟她的出身有关。我妈出生于一个赤贫家庭。

我的外婆和外公都是拾荒者,长年奔波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以捡垃圾为生。在十年时间里,他们在垃圾桶里共捡了四个孩子,他们便是我妈和我的三个舅舅。除了我妈,三个舅舅都有不同程度的残废,据我所知,我外公外婆的后半生一直在拼死拼活地赚钱,想治好三个养子的病,然而,我的舅舅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没有一个活过三十岁。

我只见过他们中的一个,就是我的三舅。他有一双非常清澈的蓝眼睛,只可惜它们永远无法让他看见周围的世界。他总是拿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躲在屋子的角落里一个人听,随后偷偷地笑。有一天,当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听收音机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你妈来给我送饭,她每天都这时候来。我知道她来了,可是那天,我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我知道有另一个人在,因为两个人跟一个人是不一样的,连呼吸都不一样。我问你妈,是不是有人来了。她不说话,可我知道他在那里。我还,还闻到一股烟味……味道很浓……我问你妈,谁来了,是谁……你妈就是不回答……我想她一定在哭……但她一直忍着……后来这个人走了……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你妈才跟我说话……她说,她马上就要有工作了,那样她就能挣很多钱……她还说,她永远都不会结婚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不过五六岁,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在这之前,我从没看到过一个男人哭,更别说瞎子了。我觉得从他那双湛蓝的眼睛流下的泪水几乎可以汇成小河把我淹没。我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什么,但我能约略感受到他当时受到的心灵冲击,无异于亲眼看见一座大厦在他面前倒塌。而每当我想到他睁着一双瞎眼,在黑暗中挣扎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的那种心情时,总会觉得无比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