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 狗呜咽(第18/25页)

沈文绣没有说话,端起碗,使劲地用筷子往嘴巴里扒饭,眼泪却扑簌簌地滚落到饭碗里。此时,沈文绣的心里响起了一支凄苍的歌谣,这支歌谣让她卑微的灵魂颤栗不已。在这个夜里,会发生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呢?

夜深了。

雨后的山野有风拂过。

虫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企图和唐溪咆哮的大水声抗衡。萤火虫在黑暗的山坡上发出了星星点点的亮光,仿佛是许多鬼魂的眼睛。

因为大水而变得宽阔的唐溪也在黑夜里发出水的白光,神秘莫测,令人心里发寒。

游武强还是呆坐在三癞子挖的墓穴旁边,看着唐溪。生锈的刺刀插在他面前的泥土里,无声无息。刺刀不会说话,不会告诉他这样的黑夜里所隐藏的危险。游武强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粘在他的肉体上,他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身上冒着热气,热气中还夹杂着馊哄哄的汗臭。

游武强的脑海里总是出现一个画面:沈文绣赤身裸体地卷缩在床上,两手抱着头,脸部肌肉扭曲的钟七挥舞着铜头皮带,疯狂地抽打着沈文绣,沈文绣卷缩的裸体抽搐着,嘴巴里发出绝望的哀叫……

游武强的头要炸了。

就在这时,游武强听到了歌声。

凄凉的歌声:

“郎呀,妹子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呀,郎呀——

郎呀,烟散了水流走了,妹子的心碎了呀,郎呀——

郎呀,天好远路好长,何处寻你的踪迹呀,郎呀——

郎呀,风好大雨好急,妹子的泪血一般粘呀,郎呀——

……”

这是唐镇的男人死了,送葬时死者的女人才会唱的丧歌。丧歌声是从唐溪边上传过来的,十分瘆人。游武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半夜三更的,有谁会在镇外的唐溪边上朝着五公岭方向唱着丧歌呢。游武强从泥土里拔起刺刀,用刺刀尖在自的胳膊上划了一下,痛感使他异常清醒。那丧歌声是那么真实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而且游武强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当他分辨出谁的声音后,马上站了起来,手中提着那把生锈的刺刀,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唐溪奔跑过去。他身后传来沉闷的雷声。

游武强站在唐溪边上,听着对岸的丧歌声,情感异常复杂。女人的歌声凄凉而又绝望,在大水骇人的咆哮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游武强从女人的歌声中听出了血和泪……游武强望着对岸,他什么也看不见,对岸黑黢黢的一片,犹如地狱深处。

平常只有几十米宽的唐溪,现在仿佛是一条大河,大水把两岸的河滩全部淹没了,宽阔的河面上回旋着一个个巨大的旋涡,仿佛要把一切活物吞进去,大水的咆哮声增加了唐溪的恐怖色彩,游武强觉得有数不清的鬼魂在河面上疾走,号叫。

天空中突然霹雳一声,一道闪电划破了对岸浓重的黑,一刹那间,游武强看到了对岸的河堤上站着一个女人。一股热血冲上他的脑门,他朝着对岸大吼了一声:“等着我——”

游武强勒紧了腰带,把刺刀插在腰间的皮带上,“扑咚”一声跳进了湍急的大水之中。对岸的歌声嘎然而止,随即传来一声尖叫……

17

这个黑夜里唐镇在沉寂中隐藏着躁动。宋柯在飘摇的油灯熄灭之后,又睁开了眼睛。他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了,动弹不得,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了,只从他把那些死人的画像堆放在床底下,每天晚上,他就会在油灯的油燃尽后,被幽冥的声音唤醒,然后身体无法动弹,听着死人讲述他的死亡故事,几乎每个晚上出现的都是不同的鬼魂,讲着不同的关于死亡的故事,宋柯听得毛骨悚然,却没有办法拒绝倾听。他在恐惧中等待天亮,他清楚,天亮后他就会恢复平静,就会把夜里发生的事情遗忘。

比如这个晚上,出场的是个死去的理发师。理发师一出场就用阴森森结巴的声调对他说:“我,我,我死,死得冤呀——”宋柯看不到他的面容,连影子都看不到。宋柯只是想像着他的样子。他仿佛看见理发师抖抖索索地站在床边,手中拿着锋利的剃刀。宋柯担心着理发师会把手伸过来,按住他的头,然后把锋利的剃刀在他的头上脸上一刀地划着,最后,在他的脖子上抹上一刀。

理发师用他结巴的话语,给宋柯讲了他的死亡故事:

一天深夜,有人翻墙进入了理发师的家里。那人就是土匪陈烂头。陈烂头用盒子枪指着他,把他从被窝里提了起来。理发师吓坏了,甚至把尿也屙在了裤裆里。陈烂头对他说:“你不用怕,老子只是头发长了,需要你给我刮个光头。”理发师连连点头:“好,好,我,我给你,你刮——”陈烂头收起了盒子枪,说:“干你娘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也能剃好头,而且还能够成为唐镇最有名的剃头匠,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如果是一个普通人,那怕是唐镇的镇长坐在理发师的面前,理发师也不会害怕,或者还会用结巴的语言和来找他理发的人开上几句不荤不素的玩笑。可是,这是闻名唐镇方圆几十里地的土匪陈烂头找上门来让他剃头,他腿肚子能不颤抖吗!不光他的腿肚子颤抖,他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理发师怎么也想不到,他因为恐惧而产生发颤抖和本能的结巴让他送了命,他越是在意面前的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的生命就越受到威胁。假如,理发师能够像给普通人那样以平常的心态去给陈烂头理发,轻松地把他那硕大的头颅当成一个芋头,那么,他或者会多活几年。就在理发师给陈烂头把头刮光后,他还想给陈烂头的头修得更干净一点,手中的剃刀却在颤抖中划破了陈烂头的后脑勺。理发师害怕极了,手中拿着剃刀不知所措。陈烂头用手抹了抹受伤的地方,他摸到了血。血让陈烂头野性发作,他把沾血的手指放在舌头上舔了舔,对理发师冷冷地说:“你是不是想杀我?”理发师手里拿着剃刀摆动着,想解释什么,嘴巴里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我,我,我,要,要,不,不,杀,杀——”理发师没有说完完整的一句话,陈烂头的枪响了,子弹从理发师的脑门上穿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