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 狗呜咽(第11/25页)

黑暗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是的,宋柯的确感觉到了床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靠他那么的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的脸。黑暗分泌出的阴冷扑面而来。宋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嘴唇微微地发抖。

宋柯的身体动弹不得,他试着自己能否说出话来。他张开嘴巴说:“你是老画师胡文进吧?”

一个苍凉的声音飘进了宋柯的耳朵:“我不是胡文进,我叫郑秋林。你一定知道唐镇的郑马水吧,我是他爹。”

宋柯说:“你怎么回来到这里,你为什么不回家睡觉呢?”

郑秋林说:“我一直在画店里,是胡文进把我带来的。家我回不去了,我儿子郑马水早就把我忘记了。”

宋柯身上越来越冷:“你能不能帮我把灯点燃,这样我可以看着你的脸和你说话。”

郑秋林说:“我点不了灯,就是点亮了灯,你也是看不到我的,我就是一缕游魂,我已经死了七年了。以前,胡文进活着的时候,我会找他说话,现在他也死了,我不想和他说话了,死人和死人说话没有什么意思,我也看不到他了。”

宋柯胸口像压了一座大山,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呼吸粗重起来。

郑秋林幽幽地说:“宋画师,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宋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黑暗中传来了阴冷的声音:“你想不想听,我都要说的,说出来我就痛快了,否则我不会瞑目的。宋画师,我告诉你吧,我是吃猪肉撑死的。在我儿子郑马水当屠户之前,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猪肉。我把他送去学杀猪,就是希望日后天天能够吃上猪肉。我儿子出师当屠户的第一天晚上,就带回来了一大块五花肉,那块五画肉足足有十多斤呀。我们全家就像过年一样高兴。十多斤五花肉闷了一大锅,我们全家人放开肚皮吃也没有吃完,还剩了一大盆。我也是个没有出息该死的人。半夜时,我还惦念着剩下的那盆红闷肉,于是,我悄悄地爬起来,到厨房里偷吃那盆红闷肉。我一块一块地吃着,好像要把几十年的猪肉一次性吃回来。我哪里是在吃肉呀,完全是在报复贫穷。我吃不下了,还在吃,我想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了,好像有个人不顾一切地往我嘴巴里塞肉,我吃着吃着就听到一声巨响,我的肚子撑爆了,肠子流了一地……”

11

唐镇每月有三次墟日,分别是农历初五,十五和二十五。墟日是唐镇方圆几十里山地约定俗成的集市交易日,农户会在墟日这天把自己生产的粮食和日用品挑到唐镇进行交易;小商小贩也闻风而动,把城里和别的地方的商品运到唐镇来叫卖。墟日是唐镇热闹的日子。

农历四月二十五这天,是唐镇的墟日。晌午不到,唐镇的小街上已经热闹非凡了,小街两旁摆满了摊档,赴墟的人们在镇街上来回走动,为自己需要的东西挑挑拣拣,大声地讨价还价。

宋柯的画店到了晌午还关着店门,画店斜对面的胡记小吃店已经坐满了吃点心的山里人。镇街上的吵闹声仿佛对宋柯没有一丝影响,他还躺在床上睡大觉。楼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腥臭味,腥臭味也从紧闭的窗门缝隙中一丝一缕地飘出去。

一个穿着一身士林蓝粗布侧襟衫的健硕女人,挑着一担小竹篮路过画店门口时,停住了脚步,她戴了一顶斗笠,斗笠在她的额前压得很低,看不清她的眼睛。她站在那里,鼻子不停地抽动,像是闻到了什么好闻的气味。站了一会,女人才挑着那担竹篮离开,找个地方去卖她的竹篮了。

宋柯好不容易醒过来,听到了窗外传来的集市的喧闹,也听到了楼下咚咚的敲门声。

宋柯昏头昏脑地从床上爬起来,口干舌燥地下了楼。

宋柯打开了画店的门,钟七站在了他的面前。钟七挎着盒子枪,穿着黑绸布衣服还戴着黑色的礼帽,身后还跟着两个背着长枪的保安队队员。这个阵势让宋柯吃了一惊:“钟队长,你这是?”

钟七笑了笑:“宋画师,你别害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今天是墟日,我带他们俩出来维持社会治安的。路过你画店的门口,看你的店门关闭着,就觉得奇怪,墟日是做生意的好时候,你应该把门打开的,周边的乡村里知道唐镇来了 新的画师了,会来请你去给死人画像的。你可不要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呀。”

宋柯说:“谢谢钟队长了,我这就把画店开张起来。”

钟七离宋柯很近,他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他弄不清楚这是什么味道,只知道这股腥臭的味道特别难闻,像是腐烂后的死蛇在烈日下暴晒后散发出来的臭味。钟七捂住了鼻子,带着那两个保安队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