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乔治的爱马(第8/9页)

“亲爱的,”康妮喃喃说,一面学皇室挥着臃肿的手,“忠心耿耿,真是忠心耿耿啊。”

进入觐见室前必须步下一阶,没有人带路的话,尽管有褪了色的警告标语,往往还是会因此重心不稳。风湿缠身的康妮将这一阶视为梯子来应付,由吉勒姆搀扶手臂走下。史迈利看着她,肥厚的双手交握在办公桌上,她则一面开始严肃地从手提袋里取出贡品:不是蝾螈眼珠,也非出生即遭勒毙的婴儿手指——这又是吉勒姆的讲法——而是档案,一连串档案,又做记号又加注释,是她再次激情搜刮莫斯科中心数据库后的战利品。若非她数月前死而复生,这些已在海顿手中长达三年的档案,恐将静静化为尘土。她取出档案,以手抚平纸面,档案里有研究过程中以回形针固定的纸条。她展现满溢的微笑。吉勒姆再次受到好奇心驱使,不得不放下手边工作,过来一看究竟。她喃喃说着“你这个小坏蛋”以及“你跑去哪儿啦?真调皮”。对象当然不是吉勒姆或史迈利,而是档案本身,因为康妮习惯假设万物皆有生命,都有执拗不顺从的可能,无论是她的爱犬小跑,还是挡住去路的椅子,或是莫斯科中心,或卡拉本人。

“有向导陪同的旅游,亲爱的,”她大声说,“就是康妮的遭遇。超级好玩。让我回想起复活节,母亲把涂上颜色的鸡蛋到处藏在屋里,叫我们这些女孩子去找。”

之后约莫三个小时,咖啡与三明治与黑皮肤的法恩坚持送上的多余点心穿插其中,吉勒姆极力理解康妮非凡之旅的转折与动力。而这些资料对她日后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她将文件递给史迈利的举动有如发扑克牌,朝他抛过去,再以皱纹满布的手取回,史迈利几乎没机会细看。在此同时,她会念着吉勒姆所谓的“五流魔法师咒语”,是走火入魔掘穴人的魔咒。就吉勒姆所能理解的范围,康妮的大发现之核心是她所称的莫斯科中心金棱线;是苏联的洗钱行动,将地下基金转入光天化日的渠道。路径图尚未全数揣摩出来。以色列的网民提供了一部分,表亲也提供了一部分,已故的巴黎驻地首席情报官斯蒂夫·麦克尔沃提供了第三部分。渠道行经巴黎后转向东方,途经印度支那银行。此时,也有人书面通知海顿的伦敦站,亦即行动理事会,附上圆场资源耗竭的苏联研究处所作的建议。研究处建议,应当针对外勤界全面清查。伦敦站将这项提议打入冷宫。

“对高度敏感消息来源可能具有偏见。”海顿的走狗之一写道,就没有下文了。

“归档后遗忘,”史迈利喃喃地说,心不在焉地翻阅档案,“归档后遗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外面的世界沉浸于梦乡。

“完全正确,亲爱的。”康妮以非常轻柔的口气说,仿佛害怕吵醒他。

档案与卷宗此时已在觐见室四处散落,场面较类似灾难现场,而不像胜利凯旋的场面。接下来一个钟头,吉勒姆与康妮默默凝视空气或卡拉的照片,而史迈利则谨慎回溯康妮的脚步,焦躁的脸孔凑近阅读灯,光线加强了他圆胖的线条,双手在纸张上跳跃,偶尔伸手靠近嘴巴舔舔拇指。有两次,他做出即将瞥向康妮的动作,或是张口欲言,康妮却在他发问前准备好了答案。在她心中,她其实正陪史迈利一同追寻线索。阅读完毕后,他往后靠坐,摘下眼镜来擦拭,这次总算非以领带末端,而是从黑色西装外套上方口袋取出丝质新手帕来清洁镜片。之所以盛装,是因为他几乎全天与表亲闭门商谈,任务是修补围墙。史迈利擦拭眼镜时,康妮以迷人的眼神对吉勒姆说:“他真可爱,不是吗?”——她总爱以这句口头禅来描述上司,让吉勒姆几乎怒不可遏。

史迈利接下来的话语略带反对意味。

“尽管如此,康妮,伦敦站确实正式要求驻万象的情报站进行搜寻。”

“正好在比尔有机会染指之前。”她回应。

史迈利似乎没听见,拾起一份打开的档案,递给办公桌对面的她。

“而万象确实也寄出冗长的回音。目录里全标明出来了。我们却好像没拿到。到底在哪里?”

康妮懒得接下他递出的档案。

“在碎纸机里了,亲爱的。”她说,然后以满足的眼光朝吉勒姆微笑。

晨光已降临。吉勒姆缓步走去扭掉办公室里的灯光。同日午后,他走访僻静的西端区博弈俱乐部。山姆·科林斯在自选的这行里,永远不见天日,忍受退休生活的艰苦。他下午习惯监督“铁道”游戏,吉勒姆原本认定会在牌桌上找到他,结果竟被带至一间装潢奢华的房间,名称是“主管”。山姆屈身坐在上等的办公桌后,抽着他抽惯了的棕色香烟,精神饱满的笑容穿透烟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