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乔治的爱马(第7/9页)

“乔治,我早跟那些人讲过了!”他大喊,音量之大,电话线似乎是画蛇添足,“我告诉他们:‘圆场会有成绩的。’他们听进去了没?有才怪!”

此刻的史迈利,有时由吉勒姆陪伴,有时请木讷的法恩看护,亲自摸黑游历,大步走到疲惫半死的状态。他仍无所获,因此继续大步走。白天,他走遍附近郡县以及更远的地点,询问圆场从前的情报官以及已退休的情报员,往往探查至深夜。在基思威克(伦敦一处旧市区),他温顺地坐在廉价旅行社里,与曾官拜波兰装甲部队上校、如今在此担任职员的男子低声交谈,自认瞥见了曙光;无奈希望如海市蜃楼,前进一步,幻影随之消散。来到七橡一家二手无线电商店,一名塞文欧克斯地区捷克人让他重燃希望,可惜他与吉勒姆兼程赶回圆场调阅记录以证实其说法,却发现几名当事人皆已作古,无人能提供进一步信息。他也曾造访纽马基特一处私人养马场,遭受衣着随便、主观强烈的苏格兰人辱骂,令法恩怒发冲冠,几乎动粗。史迈利接替的职位原属阿勒莱恩,而这人是阿勒莱恩的部属。然而回办公室后他调阅了资料,却只是再一次感到希望渺茫。

史迈利在喧闹室勾勒的前提,他深信不疑的最后一点并未说出,就是:海顿自投罗网并非独立个案。最终分析中,导致海顿落网的,并非他的文书作业,并非他出手干涉报告,也非他“遗失”了碍事的记录。落网的关键是海顿惊慌失措。海顿自动自发介入外勤情报行动,该行动对他自身造成威胁,或许也对卡拉另一名情报员造成威胁,事态忽然严重起来,别无选择余地的他,只好不计风险将整件事压下来。这套做法,史迈利渴望发现另外有人重蹈覆辙。而这个问题,正是史迈利与帮手在布鲁斯贝利招待中心讨论的重点。讨论时绝不直言,而是以推理的方式提出:

“外勤服务期间,依你看,你是否记得曾受到不合理的约束,禁止追查某项情报线索?”

回答的人是小巧玲珑的山姆·科林斯。他身穿晚礼服,吸着棕色香烟,修整过的髭须与密西西比纨绔子弟的微笑。史迈利某日召他来密谈。他信步走进来,回答:“现在一想,有,老兄,我记得。”

然而,潜伏在这个问题与山姆的关键回答之后,又是令人敬畏的康妮·沙赫斯小姐,以及她追求俄国黄金的愿望。

而还藏在康妮身后的,一如既往,是永远朦胧的卡拉照片。

“康妮有新发现了,彼得,”她某天深夜拨了内部电话,低声对吉勒姆说,“她有新发现了,人格保证。”

这项发现,绝非她的第一桩,也非第十桩,但她异于常人的本能立刻点醒自己,这是“实实在在的真品,老康妮的话一字不假”。因此吉勒姆转告史迈利,而史迈利锁上档案,清理办公桌,接着说:“好了,让她进来吧。”

康妮体型庞大、跛足、工于心计,父亲是名校教授,姐姐也是名校教授,自己也隶属学术界,资深情报人员以“俄国妈妈”之名称呼她。口传轶事指出,她以黄花闺女姿态初入社会之际,老总以打桥牌为借口吸收她,当晚首相张伯伦还承诺“此生将见和平之日”。海顿在恩师阿勒莱恩的羽翼下掌权,上任后最初也是最精明的举动之一,就是强迫康妮退休,因为康妮对莫斯科中心旁门左道的了解,比她口中多数在里面工作的“落魄野兽”还深,而卡拉的私人地鼠与招募大军一直特别令她见猎心喜。当年的他,并非苏联叛徒,但其简报曾穿过俄国妈妈的风湿手指之间;当年的他也不曾追随卡拉旗下姓名已曝光的猎头人员,不过康妮仍能如数家珍般详述其谍影生涯;研究俄国问题近四十载的岁月,从未有过一丝传言逃过她的耳目,她将信息留在简洁的记忆堆中,待有必要时搜寻活用。老总曾以略带绝望的口吻说,康妮的脑袋有如一只大信封的背面。遭辞退后,她回到牛津,重回恶魔怀抱。史迈利回收她之前,她惟一的消遣是《泰晤士报》的猜字游戏,每天舒舒服服喝上两瓶。然而那一夜,稍具历史意义的那一晚,她拖着庞然身形走过五楼走廊,朝乔治·史迈利的内部办公室前进,身穿干净灰色长袍,涂抹上两道与她原本唇色相近的玫瑰色唇膏,赴会前整天也没喝过比烈性甜薄荷酒更烈的液体——酒臭仍在她身后飘散。众人事后判定,打从第一刻起,她就带有一份随机应变感。她提了一只沉重的塑料购物袋,因为她反对使用真皮。她的巢穴位于楼下,养了一条杂种狗,命名为小跑,是在前一条爱犬死去后懊丧交加之下找来的宠物,如今在她办公桌下哀叫,对象是她盛怒中的同事狄沙理斯。狄沙理斯经常私下猛踹它。心情稍好时,会向康妮细数中国人料理可口香肉的多种煮法,并以此自满。她走过一扇扇爱德华式屋顶窗,外面夏末的骤雨急急落下,结束长期旱象,她认为——她后来告诉大家——这雨就算称不上具有圣经启示的意味,也具有象征性。雨滴打在石板屋顶上,发出小球般的声响,压扁了落在屋顶上的枯叶。在前厅里,妈妈们继续面无表情处理公事,对康妮的朝圣举动见怪不怪,却也不见得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