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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讲得很清楚。”

“因为佩莱格里自己讲得很清楚。他才不会讲得不清不楚。”

“对,他不会。”

“她从来没给你的那个东西,我们有没有复印?那东西我们从来没看过、没碰过,也从来没有玷污过我们洁白如雪的良知。”

“她给过我们的东西,全交给了佩莱格里。”

“真聪明。你还好吧,桑迪?还算精神抖擞?目前比较难熬,而且你还让她丈夫待在你家客房里?”

“大概吧。你呢?”伍德罗问。有好一阵子,在格洛丽亚的鼓励下,他一直积极观察科尔里奇和伦敦之间越来越深的歧见,希望能以最高明的手法加以利用。

“其实,我不太确定自己心情好不好,”科尔里奇回答,这话坦白的程度超出以往对伍德罗的表白,“一点也不确定。事实上,现在想起来,我根本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上面的指示。其实,我没有办法。我拒绝。去他的伯纳德·佩莱格里王八蛋,去他的命令。全都去死吧。他打起网球来乱七八糟。这点我会告诉他。”

换成是其他日子,伍德罗或许很乐见如此明显的“裂缝”,或许会尽一己之力来挑拨离间,然而医院那段往事栩栩如生,一直如猎犬般对他紧追不舍。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对世界的敌意,因为这个世界背离他的个人意志,将他关入牢笼中。从高级专员官邸走路回家不过十分钟,一路上他成了吠叫的家犬的活动标靶,乞讨的儿童跟在他身后边跑边叫着“五先令、五先令”,所幸有好心人开车经过停下车来,问他要不要搭便车。但是等到他走进自己的车道时,他已经重新经历过人生中最卑微的一个小时。

乌护鲁医院的那间病房有六张病床,两边墙壁各靠了三张,上面没有床单,也没有枕头。地上铺了水泥。有天窗却没有打开。当时是冬天,却没有微风飘过病房,排泄物与消毒水的恶臭扑鼻,伍德罗似乎是闻了进去同时也吸收进去了。特莎躺在靠左边墙壁的中间病床上,喂小孩吃母乳。他刻意最后才看到她。她两边的病床空无一人,只有破旧的橡胶板,以纽扣固定在床垫上。同一病房里,她的正对面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子,侧着身子弯腰躺着,头平放在床垫上,精光的一条手臂垂挂在床边。靠近她身边的地板上有个小男孩弯腰站着,一面以厚纸板帮她扇风,一面睁大眼睛以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的脸,一眨也不眨。他们旁边有个容貌体面的白发老妇人,戴着牛角框的眼镜,挺直腰杆站着看教会送的《圣经》。她穿的是棉质的彩色肯加布,观光区可以买到这样的布来套在身上。在她后面有个女人戴着耳机,拉着一张脸不知道在听什么。她的脸嵌刻着痛苦,极为虔诚。伍德罗如同间谍般一一看在眼底,同时以眼角看着特莎,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他。

然而布卢姆却看见了他。伍德罗以不自然的脚步踏进病房,布卢姆立刻抬起头来。布卢姆原本坐在特莎床边,这时起身弯腰凑着她耳朵说悄悄话,然后静静朝他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喃喃说:“欢迎。”男人对男人的招呼。究竟欢迎个什么劲儿?由她情夫特许,欢迎来看特莎吗?欢迎来到这个臭气熏天、苦难煎熬的人间炼狱吗?不过伍德罗只能以尊敬的口气说:“很高兴见到你,阿诺德。”然后布卢姆悄悄溜到走廊。

以母乳喂小孩的英国女人,伍德罗遇到的不多,不过她们都表现出相当程度的节制。格洛丽亚当然也喂母乳。她们会跟男人一样敞开前胸,然后运用手法遮掩里面的东西。不过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非洲空气里,特莎才不觉得有矜持的必要。她把上衣褪到腰间,而腰部只有一条类似刚才那位老妇人披着的肯加布。她摇着婴儿,让婴儿吸吮左乳房,右乳房则空出来等待。她的上身纤弱透明。就算是刚生过小孩,她的胸部依旧轻盈无瑕,正如他经常幻想的一样。她哺育的婴儿是黑人,在她大理石般白皙的皮肤衬托下呈现蓝黑色,一只黑色小手找到正在喂哺他的乳房,以诡异的自信吸吮着,特莎则看着他。然后她缓缓抬起灰色大眼,盯着伍德罗的眼睛看。他急忙想找话讲,却讲不出话来。他屈身倚向她,一手搭在她的红发上,亲吻她的眉毛。这时他看到刚才布卢姆坐的那边有本笔记簿,不禁一惊。笔记簿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危危欲坠,旁边有一杯如同死水的茶水,还有两支圆珠笔。笔记簿摊开着,以如蜘蛛网般模糊的笔迹断断续续记录下东西,而这种笔迹让他联想到心中那份与她有关的不堪往事。他侧身坐在病床边,等着想出要讲的话,结果却是特莎先开口。她因服用镇定剂而且饱受折腾,嗓音虚弱,却镇定得很不寻常,仍想以她一向用来嘲弄他的口气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