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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德罗发现四下只剩他一人,闲晃之余觉得备受威胁。每次他走进特莎的家,都会产生这种感觉,像是乡下小孩进城。如果是鸡尾酒会,这些人我为什么不认识?今天晚上要赞助的善行是什么?她会在哪一个房间?布卢姆到哪里去了?最有可能是在她身边吧。或者是在厨房里,逗得用人笑到直不起腰。伍德罗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一步步走在微明的走廊来到客厅门口。门没锁。晨曦如刀锋般刺穿窗帘缝,照亮了盾牌和面具,也照亮了磨损的手织小地毯。地毯是由半身不遂的人制作的,特莎嫌政府布置的家具太沉闷,因此用这些地毯来增添活力,颇具效果。用这些像垃圾一样的东西,她是怎么有办法让所有家具看起来这么漂亮?红砖壁炉和我们家一样,里面包的同样是铁梁,假冒复古的橡木材质。所有东西都和我们家类似,只是小了点,因为奎尔夫妇还没有孩子,职位也比较低。话说回来,为什么特莎的家总是显得如此真实,我们家却像是她家又丑又缺乏想像力的小妹?

他走到房间正中央停下脚步,受到往事的钳制而无法动弹。就在这里,我站着对她说教,而她是女伯爵的女儿,站在她说她母亲生前喜欢的精致镶嵌的桌子旁,而我则紧抓着这把轻巧椴木椅的椅背,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父亲神气活现地对她说教。特莎站在窗户前面,阳光直接射穿她的棉质洋装。她知道我讲话时面对的是她的裸体侧影吗?光是这样看着她,等于是目睹对她的遐想成真,看到海滩上的美女,将她幻想成火车上的陌生人。这一切,她知道吗?“我认为我最好还是亲自过来一趟。”他口气严肃地开始说。

“为什么这样想,桑迪?”她问。

上午十一点。办事处会议结束,安然将贾斯丁支往康帕拉,去参加某个为期三天的无聊会议,主题是救济与效率。我过来这里是有公事在身,却把车子停在小巷里,活像充满罪恶感的情夫去找袍泽弟兄年轻貌美的妻子。天哪,她真美。天哪,她真年轻。年轻激凸的胸部一动也不动。贾斯丁怎能让她离开视线范围?年轻杏眼圆睁的灰色眼珠,年轻睿智却超出年龄的微笑。伍德罗看不到她的微笑,因为灯光从背后打过来。不过从她的嗓音能判断得出来。她的嗓音诱人、勾魂、典雅。这样的印象,他随时能从记忆中提取出来。提取出裸体侧影里她腰际与大腿的线条,提取出她柔媚似水、令人疯狂的走路姿态。难怪她和贾斯丁彼此看上对方——他们出身于同一个“纯种马厩”,只是相隔了二十年。

“特丝,老实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别叫我特丝。”

“为什么不行?”

“这个称呼保留给别人了。”

保留给谁?他很纳闷。布卢姆,还是另一个情人?贾斯丁从来没叫她特丝。吉妲也没有,就伍德罗所知是没有。

“你不能继续这样任意表达自己的看法。”

随后他说出事先准备好的讲稿,提醒她,她的职责所在:是当个负责的妻子,支持为国服务的外交官丈夫。但是他没机会讲完。职责一词电到了她。

“桑迪,我的职责是帮助非洲。你的职责是什么?”

他很惊讶,自己竟然要回答自己的问题。“帮助祖国,如果你能容许我夸大其词的话。贾斯丁也一样。帮助外交部,帮助单位首长。这样的答案你满意吗?”

“不满意。你也应该知道,一点也不满意。差太远了。”

“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我还以为你来这里,是想谈谈我给你的那些精彩绝伦的文件。”

“不是,特莎,不是为了那些文件。我来这里是要求你别再乱讲话,不要在内罗毕每个人面前数落莫伊政府的缺失。我来这里是要求你改变一下,配合团队,不要再——我接下来要讲什么,你自己接吧。”他很粗鲁地画下句点。

要是我早知道她有了身孕,还会用那样的态度跟她讲话吗?大概就不会那么凶了吧。可是我还是会跟她谈谈。我尽量不去注意她的裸体侧影时,猜到她怀孕了吗?没有。我对她垂涎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她从我起了变化的嗓音和欲行又止的动作也能察觉出来。

“照你这么说,那些文件你还没看喽?”她说,她紧咬着文件的话题不放,“接着你马上要告诉我,你抽不出空来看。”

“我当然看过。”

“看过后有何感想,桑迪?”

“上面写的东西我早就知道,里面的东西我全都无可奈何。”

“桑迪啊,你未免也太悲观了吧。比悲观还糟糕,你根本是优柔寡断。你为什么无可奈何?”伍德罗以他自己痛恨的口气说:“因为我们是外交人员,不是警察,特莎。你告诉我,莫伊政府腐败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这点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个国家快被艾滋病拖垮,现在已经破产,从观光业到教育到交通到社会福利到通讯,全都没有转机,全都因诈欺、无能和疏失而每况愈下。你观察力很强。你说啊,一卡车一卡车的救济粮食和医疗用品,本来是用于救济饥饿的难民,部长和官员却中饱私囊,有时连救济单位的工作人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当然视若无睹了。肯尼亚的医疗经费每年每人是五美元,然后上从最高层下到最低层,人人都要分一杯羹。这些事情,如果有人笨到想引起社会大众注意,经常会遭到警方从中阻挠。我没有骗你。他们的手法,你也研究过了。你说他们用水来折磨人,他们先将人浸泡在水里,然后毒打一顿,这样做可以减少看得见的伤痕。你说的对。他们的确都这样做。他们一视同仁,而我们也不会抗议。他们也会出租枪械给友好的杀人帮派,隔天天亮时归还,否则没收押金。高级专员公署也和你同样感到不齿,不过我们还是没有抗议。为什么不抗议?因为我们驻在这里要看他们脸色,是来这里代表我们的国家,而不是他们的国家。在肯尼亚,我们有三万五千名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在这里过着战战兢兢的生活,莫伊总统突然不爽起来,他们就倒霉了。他们的生活已经够苦了,高级专员公署的工作不是让他们的日子更难过。”“而且呀,你还要维护英国企业界的利益。”她以调皮的口气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