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一曲箫音悄传苦女,万种心事追忆华年(第8/10页)

“你能告诉我,”桑卫兰轻轻地说,“这究竟是一个梦,还是真实发生过?”

东方楚的手在抖。

他的手在不自知地四处搜寻,想找支烟,找到了烟又找不到火。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的罪孽,然而它像一只野兽,藏在心底暗黑的潭中,不时露出只鳞片羽,提醒着自己的罪恶。

而今,突然有人将这罪恶具化了。

自己的孽,即他人的劫,还是自己的女儿。

东方楚觉得有什么东西甸甸地堵在自己的胸口,像是黑色的,吸了水的海棉,越涨越大,越涨越大,填满了自己的胸腔,直至自己不能呼吸,他突然想倾诉一下,减轻这种压迫与痛楚。

他微笑,那种带些沧桑,带些酸涩,“那是民国二年的十月十三,我带兰陵逃去日本,被夏疆发觉了,赶着车,带着悯悯——兰陵唯一的女儿,追到海边,那时我们已经上船了,海风很大,又冷又硬,打得人脸疼,天上有海鸥在飞……”

那个场景,自惊梦的夏谙慈口中说出,总有些恍惚,有些迷离,不真切,而今两张模糊的皮影叠放在一起,却是如此真实清晰。

仿佛墙上一张巨大的幕布,映着荷里活的电影,身临其境。

东方楚从不曾回想过那幕,压在记忆的箱子底。

正因为从未被翻起过,此时想来,格外鲜活清晰。

“夏疆深爱着兰陵,一直都爱,八尺高的铮铮硬汉,铁骨男儿,在我们面前声泪俱下,泗涕滂沱,他说——兰陵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一切我都不追究,你依然是我最心爱的女人,悯悯还是我最宠爱的女儿!其实,他那时已经知道悯悯不是他的骨肉了。

兰陵冷笑着不做声。

悯悯那时才四岁,端庄清秀,脸上肉嘟嘟地。

乖得不得了,我从未见过那么懂事,那么可人疼的孩子……她乖巧地站在那里,好像知道了什么,一声不吭。

那天的风那么大,那么冷,打在脸上生疼……我想想就心疼……”东方楚突然流下泪来,用手遮住眼睛,然而心中的悔痛,是遮也遮不住,诉也诉不完的,“其实,夏疆是赶得上船的,他带着枪,可以用武力逼迫兰陵回去,他就是想兰陵自己说,要跟他回去。

可当时兰陵铁定了心,要跟我走。

夏疆没办法,只好使出他的杀手锏——悯悯。

他想,女人都是心软的,都是疼孩子的,用孩子来挽留她,应该留得住吧。

他说,你可以不要我,你不要悯悯了吗?她现在才四岁,没有娘的孩子多可怜……一旁的悯悯不说话,她突然流下泪来。

可是夏疆低估兰陵了,她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说,我从来就不想要孩子,我最讨厌小孩子了,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她,这个孩子就留给你吧!她的心可真够硬的,居然当着孩子说这样的话!隔着海,隔着船,隔着雾,我却比任何时候更能看清悯悯,黑黑的眼睛,苍白的脸,浑身哆嗦着,这孩子多可怜!兰陵怎么能这样伤孩子的心?悯悯当时哭得腰都直不起来,但她一句乞怜的话都没有说。

这孩子比夏疆更了解她母亲,知道兰陵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知道无论怎样都不能打动母亲,还不如维持自己的尊严……”

“夏疆被彻底激怒了,他觉得自己的尊严与情感在那一刻被践踏殆尽,他大喊起来——我不信你不心疼她!他地抓住悯悯,发了疯似地开始抽打她的脸,我看见悯悯的脸从一边摆向另一边,又摆过去,她很无助……我实在受不了,她是我的女儿,我的!我对夏疆说,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把兰陵还给你,仇,我不报了。

我会永远消失的……然而,兰陵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比谁都冷静。

她也流泪,但她只是冷冷地着看。

她对我说,自从她生下悯悯,就知道她会是这样的结局了,她也难过,但她不会为别人而牺牲自己。

她一生中,不为女,不为妻,不为母,她永远要做她自己!她不是谁的夫人,她就是萧太清,就是兰陵!夏疆无计可施,他孤注一掷,他用力把悯悯的胳膊拗到背后,对兰陵说,只要你能看着我把她的胳膊掰断,我就放你走!我大喊,你不要这样,我什么都答应你!然而兰陵没有任何表示。

夏疆把悯悯的手拼命向后掰,向后掰——他哭了,他也心疼啊,可能他才是最疼悯悯那个人,他大喊——你这个傻孩子!你叫啊,叫啊!为什么不叫?你叫了,你妈妈就回来了!一直没说话的悯悯抬起头,她大汗淋漓,脸完全肿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她突然大喊起来——爸爸,你别打我了,我一定听话,一定会好好孝顺你的!夏疆喊——你叫妈妈,叫妈妈,她就回来了,我就不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