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19页)

他满意地离开卧室,慢慢走下楼梯,又感到一阵虚弱袭来,他再次以意志克服了这阵虚弱——他用手紧抓楼梯扶手,迈着小步,一级一级地走到楼下。

他在客厅外停住,听到里面没声音,就向厨房走去。他敲了敲门,走了进去。那一对年轻夫妇正坐在桌边,就要吃完晚饭了。

他进门时,那女人站起了身。“你起来啦!”她说,“你确定你可以起床了吗?”

费伯任凭对方把他引到一把椅前。“谢谢你,”他说,“你其实不该鼓励我装病的。”

“我看你没意识到自己经历了多可怕的灾难,”她说,“你想吃点东西吗?”

“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点也没有。别傻了。我为你热着汤呢。”

费伯说:“你们真是好人,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大卫和露西・罗斯。”她把汤舀到一个碗里,放到桌上,摆在他面前,“大卫,可不可以麻烦你切几片面包?”

“我叫亨利・贝克尔。”费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的证件上都没用这个名字。亨利・费伯是警察正在追捕的人,因此他该用他那个詹姆斯・贝克尔的身份。不过他想让这女人叫他亨利,因为这是最接近他真名的英国名字。

他啜了一小口汤,突然感到饥饿难当。他把汤一下子喝完,又吃掉了面包。他吃喝一毕,露西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蛮可爱的:嘴巴张开,露出了整齐的白牙,眼角高兴地弯曲着。

“还要吗?”她主动问。

“谢谢。”

“我看得出吃东西对你身体大有好处。你的脸上开始有血色了。”

费伯意识到自己的体力确实是恢复了不少。他吃第二轮时慢多了,倒不是因为已经饱了,而是出于礼貌。

大卫说:“你怎么会在这种暴风雨天气里出海呢?”这还是他头一次开口讲话。

露西说:“别刨根问底的,大卫。”

“没什么,”费伯说,“我很蠢,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战争开始以来我得到的第一次钓鱼假,我一心不想让坏天气给耽搁了。你们是渔民吗?”

大卫摇摇头。“牧场主。”

“你们雇了很多人吗?”

“只有一个,老汤姆。”

“这岛上还有别的牧场吧?”

“没有。我们住在这一头,汤姆住在另一头,我们中间除了羊之外,什么都没有。”

费伯缓缓点了点头。这很好——好极了。一个女人、一个残废、一个小孩和一个老头,构不成障碍。他立即感到自己强壮多了。

费伯说:“你们怎么和陆上联系?”

“每两周有一艘船。这个星期一就该来了,不过要是暴风雨不停的话,船就不会来了。汤姆的小屋里有一台无线电发报机,我们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使用。如果我认为别人可能在找你,或者你需要紧急救治,我就用那发报机。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看没必要用它了。用了也没意义——在暴风雨停止之前,谁也没法上岛来把你接走。再说,天气一好,船也就会来了。”

“当然,”费伯掩饰着内心的窃喜。如何跟U型潜艇取得联系一直是他心里烦恼的问题。他在露西的客厅里看到了一台普通的收音机,他曾打算过,迫不得已时就把它改装成一部发报机。但既然汤姆那儿有机器,这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费伯说:“汤姆要发报机干吗?”

“他是皇家监视哨的一员。一九四〇年七月阿伯丁遭到轰炸,当时没有空袭警报,结果造成了五十人伤亡,于是他们就招募了汤姆。幸好他的听力比视力要强。”

“我猜轰炸机是从挪威起飞的。”

“我想也是。”

露西站起身:“咱们到客厅去吧。”

两个男人跟在她后面。费伯不再感到虚弱和晕眩了。他拉着客厅的门,让大卫通过。大卫摇着轮椅车到壁炉前面。露西请费伯喝些白兰地,他谢绝了。她给她丈夫和自己倒了些。

费伯向后靠坐着,打量着这对夫妇。露西的外貌确实动人:她有着一张鹅蛋脸,两只眼睛离得略远,一双眸子是不同寻常的猫一般的琥珀色,深红色的头发十分浓密;那身男式的渔民毛衣和宽大的裤子,遮不住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要是她把头发卷一卷,穿上晚礼服,一定会光艳照人。大卫也长得很好看——如果没有那暗黑的胡茬,简直可以称之为漂亮;他的头发几乎是乌黑的,肤色像是地中海沿岸的人;从他手臂的长度来判断,如果有腿,他应该是个挺高的人。费伯猜想,由于长年累月地摇着轮椅转来转去,大卫那双手臂一定锻炼得很有力。

确实,他们是动人的一对——但彼此之间却有着某种严重的失调。费伯对婚姻不内行,但他在探询技巧方面受到的训练使他学会了察颜观色——透过一个人身体的某个小动作,他可以看出对方是惊慌失措,还是信心十足,是无所隐瞒,还是在撒谎欺骗。露西和大卫很少对视,从来没有肌肤接触。他俩和他说的话多于彼此的交谈。他们互相兜着圈子,如同两只火鸡各自在面前留出一些空地,充当中立地带。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是很明显的,就像丘吉尔和斯大林,为了与共同的敌人作战,不得不把更深的敌意暂时强压下去。费伯不晓得他们相互痛恨的背后有着什么可怕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