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19页)

这栋小巧玲珑的房子,尽管铺着地毯,摆着雕花靠背椅,挂着镶框水彩画,燃烧着熊熊炉火,却不啻是个情感的高压锅。他们离群索居,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作伴,中间又有隔阂……这使他想起了在伦敦看过的一出戏,是由一位叫做田纳西什么的美国人编的剧。

大卫一口把酒喝完,说:“我得去睡了。我的背开始不舒服了。”

费伯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耽搁你睡觉了。”

大卫摇着轮椅走开:“没关系。你整天都在睡,不会马上想再上床的。况且,我敢说,露西也会很乐意再和你聊聊。我让我的背太操劳了——你知道,背的本来任务只该是分担双腿的受力啊。”

露西说:“那你今晚最好是吃上两颗药丸。”她从书柜上层取下一个瓶子,摇出两颗药丸,递给了她丈夫。

他把药干咽下去:“我得说晚安了。”他摇着轮椅出去了。

“晚安,大卫。”

“晚安,罗斯先生。”

过了一会儿,费伯听到大卫拖着身子上楼去了,他真想不出他是怎么上去的。

露西说话了,仿佛要掩护大卫的响声:“贝克尔先生,你住在那儿?”

“请叫我亨利吧,我住在伦敦。”

“我有好多年没去伦敦了。大概样子都变了。”

“是有变化,但不想你想象的那么多。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一九四〇年。”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白兰地,“自从我们来到这岛上,我只在生孩子时离开过一次。这年头,人们很少旅行了,是吧?”

“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嗯。”她坐下去,啜饮着酒,眼睛看着火。

“也许我不该——”

“没什么。我们结婚那天出了车祸。大卫就因为这个失去了双腿。本来他是受训要做飞行员的……事发之后,我们俩都想离开人群远一点。这在当时看来像是个好主意,但我现在相信这是错误的选择。”

“他变得更愤世嫉俗了。”

她敏锐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蛮有观察力的。”

“这是件很明显的事情。”他平静地说,“你不值得受这份罪。”

她连着眨了好几次眼睛:“你看到的太多了。”

“这并不难嘛。既然无法相处,又何必维持呢?”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好。你想听听陈词滥调吗?婚誓、孩子、战事……如果另有答案的话,我也不知该用什么字眼。”

“内疚,”费伯说,“但你正在想离开他,不是吗?”

她瞪了他一眼,难以置信地慢慢摇了摇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你在这岛上住了四年,已经失去了掩饰自己的能力。再说,这种事正是旁观者清。”

“你结过婚吗?”

“没有。这是实话。”

“为什么没结婚呢?我想你该成家的。”

这次轮到费伯看着炉火沉思了。真的,为什么没结婚呢?他要是自问自答,答案是现成的:他的职业不允许。但他不能这样告诉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得太随便。他突然说:“我不相信自己对谁能爱得那么深。”这句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很惊讶:他原以为自己正在解除对方的武装,没想到她反倒穿过了他的防御。

有一阵两人都没有说话。壁炉里的火在暗下去。几点雨滴沿烟囱淌下来,在渐冷的煤上发出嘶嘶声。暴风雨毫无止息的迹象。费伯发现自己正在想着他有过的最后一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格特露丹。那是七年前的事。此时,他能在蹿动的火焰中看到她:一张德国人的圆脸,金发碧眼,漂亮的乳房,过于肥大的臀部,腿很粗,脚也难看;说起话来像开快车;有着带野性、不知疲倦的性欲热情……她恭维他、崇拜他的头脑(这是她说的),爱他的躯体(这是她不用说的)。她为流行歌曲写歌词,在柏林的一处简陋地下公寓里读给他听,这不是什么赚大钱的职业。他看到她一丝不挂地躺在乱糟糟的卧室的床上,催促他和她做更稀奇古怪的性爱动作:要他把她弄疼,或要他自己抚摸自己,或要求他躺在下面,让她坐在上面……他轻轻摇头,把这回忆赶走。这么多年来的独身生活中,他从来没想过这些。这些景象扰乱着他。他看着露西。

“你在想着久远的事情。”她微笑着说。

“回忆。”他说,“这种有关爱情的谈话……”

“我不应该给你增加负担的。”

“你没有。”

“是美好的回忆吗?”

“很美好。你在想什么?美好吗?”

她又莞尔一笑:“我想的是未来,不是过去。”

“你看到什么了?”

她似乎就要作答,但立刻改变了主意。她有两次这样欲言又止,目光有紧张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