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9/12页)

我安慰她,广告公司的业务员一般都是这样,等你签到单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才两个月,急什么啊。

她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他们都看不起我呢,我连361这样的公司都不知道,更别说他们老总叫什么名字,推广部是谁了。其实我不怪你,我知道工作就是这样,我只是想发泄一下。”

我把她搂了过来,任由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膛。“我知道我这里条件也不好,但我们不是真的在一起了吗?你说过,只要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那你也别和我吹什么牛啊,说什么肯定有一万五一个月,说什么将来肯定有北京户口。”

“我没有吹牛啊,前提是你得努力才是,我不可能给你发一万五一个月的工资。”

“那户口呢?户口你都没有,我怎么会有。”

“你是事业单位编制,想办法调过来就是……”

“放屁,你还指望我通天呢!你就是想骗我过来!”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一时无语,夜晚的黑色大潮不可遏制地扑了过来,倦意如海浪一样舒服,却充满无可奈何的疲惫。不远处冰城烧烤的吵闹声也越发不安,我瞬间好像也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只能把她搂得更紧,她肯定同样如此,我知道她失去了一些东西,在烧烤摊上痛饮之后,无比畅快的东西,她曾经沉溺,而不愿醒来的东西。

也不知道多久过去了,她哭泣的抽搐越来越弱,外面蟋蟀的声音听得很清晰,和着她小小的心跳,我决心就让她今晚这么趴在我胸膛上睡,想想就挺悲哀,这是我们唯一的温暖所在,我们一无是处,除了这一尺的胸口,我们其实根本无处可去。

我想睡着,我想从梦里洄游,洄游到六年前的我和她,我们骑着摩托车冲上大堤,她飘散的头发挠到我的脸上,干燥又温暖,河流带着黄浊的水,还有密密麻麻的挖沙船,这枯燥的风景耗干我们的青春,那些风卷起隐秘的欲望,让她的胸脯无比贴近我,不管我这暴躁而鲁莽的骑士,会将我的SUZUKI250骑向何方。

她的抽搐越来越微弱,好像马上快睡着了,我们的规律是,我一定得肯定她睡着了,我才会睡着,然后她醒来,我还没有醒来。

然而她是没有睡着的,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尽管四周一团漆黑,那么近的距离,我仍然看见她眼睛里神奇的光亮。

“我睡不着!”

“好吧。”

“我要和你聊天!”

“好吧。”

她又开始了那漫长记忆的回顾,有时候陷入苦苦的思索之中:

“你说你最早的记忆,是看见爷爷去世的模样,而我最早的记忆,却是你……每个大人都说我四岁头骨骨折的那回事,我不记得是怎么骨折的,也不知道痛,我妈妈说是在你妈妈医院里治好的。”

我几乎没有插话,只是偶尔提醒她,我家里人是谁,是在什么时候。

“那时候你十岁了是吧,你说过你天天放学要首先去你妈妈的医院写作业,但你知不知道你多无聊,你每次都要冲进我的病房,然后狠狠捏我的鼻子,害得我出不过气来,你说:妈,妈,这个不是我妹妹,你干吗把她放这里,快把她赶走,赶走。”

我笑了,我记得呢。“我妈说那是何阿姨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妹。”

“你就是个混蛋而已,我受那么重的伤,你还死命捏我,掐我,我痛得要死,恨不得杀了你。”

“但你有时候又没有来医院写作业,那连摸我的人都没有了,我孤单得要命,又恨不得你赶快过来,我喜欢看见你猴子一样冲进病房,对着我大吼大叫的模样,但我不喜欢你那样用力捏我。”

我说:“你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晕死,你还带着思考的呢。”

她叹了口气:“信不信由你吧,人是多么神秘的动物,你是没心没肺的人,永远不会明白。”

她继续着她的故事,也许里面充满了夸张和不切实际的想象,但听听也无妨,女孩的世界是多么奇妙啊。

“其实我后来根本没有再见过你,你偶尔全家来我家吃饭,你对我爸爸妈妈怕得要命,像根木头一样,让我留不下任何印象。至少,你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你,至少得六年吧。”

“我偶尔听我妈妈说,你成绩很好,即使一直待在市一中,你也是成绩最好的男生,哈哈,像你这样的野蛮人,成绩怎么可能好呢?奇怪。”

“你大学时候,我也从未见过你,我知道你必定毕业,工作,恋爱,结婚,你必定进入国家机关,必定快乐又健康。”

“然后我也上大学了,在师大音乐系那个破地方,我17岁,好引人注目,到处都感觉别人在盯着我看,老师都说,哪里来了个这么精致的娃娃啊。我觉得那里没有一个人能够配得上我,我一直没有恋爱,然后我想象我从小到大认识过的人,我也想到过你,我想到你小时候那种明亮又野蛮的眼神,我想如果你长到一米八高,你搂着我走,我会多么骄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