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1/12页)

我盯着电脑屏幕,明天即将登上报纸的六千多字黑压压地扑过来,我开始了复杂的检阅,保证它们不能错一个字,也不能会错一个意思。

在这强度最大的劳动到来之前,我情不自禁地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边看稿件,边回想有什么遗漏的。这是我非常好的工作习惯,可以一心二用,我可以一边写通讯,一边在脑子里把今晚的版面设计好,也可以一边电话采访,一边从目录中检索出国际趣味。

现在我的任务是,千万不要有遗漏的东西,中央会议,尤其是和本省有关的,领导的排名,还有明天的采访车安排,还有明年会议的通知,还有即将到来的实习生……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转动这些业务,确认它们一定会妥当,或者到时候肯定会妥当,我才会嬉皮笑脸地走到排版间,走到值班总编那里确定头条。

我唯一可能遗漏的,就是我的烟灰不会弹了,它们会自动跌落在桌子上,然后我得用纸巾擦去它们。

在我打扫第一块烟灰的时候,我还是在想,我真的没有遗漏什么吗?我肯定是遗漏了什么。

一阵巨大的不安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我遗漏的到底是什么?

那该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个实习生的电话?我拿起手机,他就在短信里面呢。

那到底是什么啊。我焦急地突然站了起来,摸索起自己的口袋,钱包在,钥匙在,回家路上买的香烟也在……

那到底是什么?我打开钱包,我的身份证在,我所有的银行卡也在,我的纸币也在,我焦虑地拨开那几张绿色红色的百元钞票,拨开那堆零钱——

那张火车票静静躺在那里:K1013次,长沙至西阳,21点17分开,座号6车79。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22点45.

一阵汗水从我前额冒出,我大叫小苏,小苏。

小苏说,我在这儿啊。

我说:“稿子我都选好了,你帮我盯一下版样,然后送给滕总。注意,千万别出错啊——”

她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没有给我火车票,你明白不。”

我说:我不知道呢,我把自己给吓死了,我飞快地奔向火车站,我看见你还站在那里,和离开时候的表情,姿势都一模一样。

她说:“是的,我都站傻了,我哭都哭不出来,我以为你走了我会哭,但我就是哭不出来,就是傻傻站着,看着一拨又一拨登车的人群从我这里挤过去。我不知道我站了多少时间。”

“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就是一个多小时。”

“是啊,已经很久了,好吧,我看见你突然又跑进来,以为你爱上我了。”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这回事,总之,我把那张可怜的火车票递上去的同时,紧紧抱住了她。

她带着深不可测的怨恨说:“你肯定是存心的,你故意赶走我,然后自己把火车票藏了起来。”

然后,我们离开了那里,我不想再回头看了,而她却回头看了一眼,那里混乱的人群和弥漫的灯火肯定将持续到黎明,她说:“以后如果你胆敢抛弃我,我就继续站在这里等你!”

当我们回顾完这些往事之后,实际上已经快黎明了。我沉入到一种半明半暗的记忆之中,白色的月光照耀着白色的流云,在最后一丝白色的流云被染成粉红色之前,在第一滴露水降临树梢之前,我彻底摆脱昏暗之夜,前进到一种明亮的梦中。这种梦境往往具备高度的视觉感和极为清晰的记忆,经验来自于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喜欢从凌晨开始打扫房间,全然不管其他人是睡着了还是需要赶路,她沉溺于早晨的劳动,这是夜晚的神灵和白昼的神灵交换位置的时刻,她诡异的身影悄悄潜入到我的梦境之中,我坚信除了她,世上并无人可以这样做,因此我从未恐惧。然而,这个明亮的梦境势必又进入到另外一个地方——每次我倍感压力的时候,它都会来到那里,耀眼的教室,堆积如山的试卷,我满怀恐惧地陷入试卷的海洋,微积分,地理,海淀模拟,黄冈模拟,当我在做着黄冈语文试卷的同时,我还在担忧那六册《历史》课本,我需要确认,如果我集中注意力默想,它们当中的每一章,每一个年份数字,是不是还在我的脑海里。

这些可怕的试卷不断挤压我的梦境,终于酝酿成为一场集体高歌和集体冲刺的狂欢,我身边每一个同学都在狂喜着加入一场战争,他们所有的面孔都因为大声朗诵而在扭曲,有上百张面孔,上千张试卷,这些面孔最终漂浮起来,试卷也漂浮起来,他们像两种不同的气体在互相融合,旋转着,上升着,进入彼此的身体,最后汇聚为一团薰衣草颜色的云雾,让人再也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