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单向街(第4/6页)
在烦乱的搬家,频繁的转学,偶尔的发病就医,时而安静时而错乱的时光流里,钟美宝与颜俊,默默在这些曲折巷弄里慢慢长成两个美貌的大孩子。钟美宝上初中之后身材抽高,为免引人注目,把头发剪得很短,穿运动内衣把胸部压平,神情坚毅而专注,刻意地锻炼身体,更像男孩,是田径队短跑高手,豹子一样的身材,对谁都是冷淡的。颜俊则像她的暗影,苍白、纤瘦、怕光、惧黑,头发总留到过长,黑而直,一双幽深的眼,小巧嘴巴红艳艳,不化妆也像视觉系歌手,是漫画本里直接走出来的帅哥,暗黑眼神可以将人吞噬。
母亲忙碌于摆平身边各个叔叔闯下的祸事,专注于吸引越来越不常在家的男人,没有留神孩子已经长得一点也不像这破败屋里能够开出的艳丽花朵。他们逐渐地熟悉哪儿有市集,哪儿有书店,习惯于马路的狭窄、巷弄的曲折、繁闹的市声。无论是学校或住家附近,都不交同龄的朋友,他们就是彼此的密友。
早些年,母亲丰满貌美,辗转在各地流浪时,总找得到哪儿有工作,从美发做到按摩,跨越与客户身体的界线。三十五岁之后,因酗酒弄坏了身体,一脸蜡黄,皮包骨似的,总是神志不清的她,不能卖脸卖笑,就跌落到廉价理容院。母亲总说她在帮人做头发,钟美宝去过那些店,黑暗的玻璃窗,看不见里头有洗发剪发的客人,母亲的模样看起来老气,精力似乎都被店里的黑暗吸走。
钟美宝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到愿意接受童工的工厂打零工,十四岁之后,到餐厅帮人洗盘子、超市打零工,上高中的她,开始去中餐厅当服务生,客人常给小费。十七岁那年,高中三年级,已经出狱多年的继父找到她母亲,又住进屋子里来,母亲似乎靠着对继父的热情,重新振作起来。监狱没有让继父衰老,反而使他变得精壮,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他依然妄想一步登天,还是习惯要偷看钟美宝洗浴,醉酒输钱就毒打自己的儿子,牢狱生活使他变得更凶残。母亲恋慕着依然青壮的他,只想用钱把继父留在身旁,母亲去整容,眉眼吊稍,胸乳更膨满,设法变得年轻,长相却显得凶恶。她与继父在家里开设地下赌场。闲暇日,母亲跑宾馆卖身。他们居住的公寓屋旧墙薄,美宝与颜俊睡一间屋,屋里充斥着母亲各式各样的声音,喊叫、咒骂、求饶、撒娇、呻吟,她以声音存在,正如继父以他赤裸着上身露出大片艳丽刺青,或歪倒沙发,或四处横行的裸身占据屋宇。母亲的渺小与继父的巨大,在那个窄屋里不断扩张比例、继续歪斜,房门似乎都被撑歪了,墙壁壁癌剥落,粉粉屑屑,像白日梦里的雪。那是城市隆冬里最寒酸的圣诞节,钟美宝跟颜俊装饰着他们的房间与阳台,母亲冲进门来把东西都推倒,大喊着要钟美宝滚蛋,“这屋里有你就没有我!”钟美宝够大了知道继父跟母亲要求什么东西,她知道那些男欢女爱的拉扯,知道弟弟颜俊每个晚上都拿着菜刀抵着门,要抵抗继父的入侵,扬言要杀人。她冷眼看母亲的疯狂与悲哀,“我要带弟弟走。”“你做梦!”母亲知道怎么控制她,钟美宝悲伤,终究他们还是把人生活成了八点档。
他们这对姐弟,世间谁也不爱,不在意,他们像一分开就无法独活的连体婴,只因为那屋子里,到处都是怪物。
钟美宝如愿考上了大学,学费没着落,无人愿意作保给她办助学贷款,她放弃读大学,从小学时期开始的各种打工终于变成真正的全职工作。某个假日午后,母亲上班去,颜俊去学画,继父闯进钟美宝房间,她拿剪刀刺破继父右脸,逃出家门,就此一路奔逃。
这日下午三点半,成年后的钟美宝站在咖啡店玻璃窗前,透明玻璃窗好像还能映照出她少女时的形影。头发养长了,皮肤也不再刻意晒黑,显得洁白,但窗内窗外是两个世界,窗外车水马龙,一开门就会被马路上的车流巨响塞满耳朵,而双层玻璃门一关上,音乐流泄,屋子就安静下来。她习惯性地盯着玻璃门窗,好像只要这么做,继父跟母亲,就不会突然出现在玻璃之外。
习惯冷静旁观的她,很少数的时刻,如此时,也会因往事乍现而心慌,心慌因为那些仿佛是他人的往事却总在她脑海浮现,而真正的现实,咖啡店、摩天楼、各色各样的客人,如今也显得像梦了。一切都过多,来不及妥帖地适应,她奇怪人生为何越活越逃不开母亲的影子,她终究也成为没有“叔叔”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吗?
休学之后,她一直在换工作,一份正职,一份打工,赚房租、生活费、“安家费”。弟弟还在他们手中,算是人质,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会打电话来要钱,要不到,就会找上门来。她为了防止母亲到工作场所来闹,就按时汇钱回家。弟弟的生活费、学费、医药费,母亲的欠债、继父的花销,生病、住院、开刀、车祸,为了要钱,什么招数都使尽。母亲的容颜时而年老,时而青春,好像全因手头上有没有钱、继父是否留在身边而改变着容貌。听说继父伤了脸之后,变得更凶残,打颜俊、揍母亲,毫不手软。钟美宝曾远远瞥见过他,一道疤痕划过右边侧脸,半脸英俊,半脸丑陋,像会变身的野兽。母亲时而可爱,时而可悲,时而可恨,母亲是没有恋爱就无法存活的女人,她本可以爱很多人,却偏偏爱上最折磨她的人。母亲与继父是互相吞噬的蛇,谁没有谁都不能存活,待在彼此身边,只怕命也不长。这些都不干钟美宝的事,但母亲就有办法让她在意。付钱了事,是钟美宝对应母亲的方式,二十三岁时,母亲以她的名义欠下银行三百万贷款,使钟美宝信用破产,每更换一份工作,银行都能依循扣缴凭单查上门来,她的前途算是报废了。但她真正要逃躲的,是用钱也处理不掉的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