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单向街(第2/6页)
早上的客人多半悠闲,接近懒散,这一小时弥足珍贵。小武已经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小孟也开始准备迎接午餐的人潮,钟美宝有她的行政事务得做,店里的报表、部落格更新、客人订的蛋糕,各家业务送货,十二点一到,那些忙碌的上班族就像随着洋流而到的鱼群那样涌出来,就是在附近的银行、证券行、购物频道的上班族,他们或单独或结伴,穿着套装、西装或公司制服,点一客商业午餐,或一份三明治配咖啡,在一个小时之内吃饭、交谊、放空,那时小孟会把音乐声音调低,因为屋里已经弥漫人声,杯盘碰撞,逐渐变得嘈杂,好像那些上班族把在公司里遭受的所有委屈、不满、伤害、成就或失落,都带到店里来,渴望透过一顿餐饮,一杯咖啡,一块蛋糕,吞饮下肚,为之交换,把浊气、闷气散尽,才安然回去上班。钟美宝或小孟或小武这些咖啡店工作者,就像背着沉重的吸尘器,仔细地将一切都吸收,等到客人都散去了,两点左右,会进入一阵短暂安静的沉滞,店里的员工突然都累坏了,吃过简单的员工餐,喝一杯咖啡,小武去午睡,小孟到外头抽烟、采买,等小孟进来,钟美宝就到后面的烘焙室休息一下。房里有扇小小的对外窗,抽风机在一旁运作,还是可以透过小窗格子看见天空,那么一点大,像邮票一样,但天空这回事,不会因为面积缩小就不蓝、不美,有时正因为它是那么小,使人感受到的旷远却强烈上好几倍,旷远的、辽阔的、好似总是在远方地,像是一种跟自由有关的事物……她在弥漫着奶油、鸡蛋、面粉、香草、巧克力,种种宣称可以疗愈人心的气味元素之中,这一块小小空间里,曾多少次埋首于面粉、凝视着烤箱,等候着,总是在等候着……一艘不会到达的船,一个不能抵达任何地方的人。
在钟美宝自身的感受里,咖啡店已经变得像是大楼的一部分,因为客人有很多是大楼住户、或在楼上公司行号上班的上班族,她自己住在这栋楼里,小武跟小孟也住在里头,太怪了,好像他们的人生全被这栋楼包围,事事都与之相关。这栋摩天大楼一直带着神秘的色彩,外观虽然已经固定,却总觉得它还在生长,还在持续变动着,还会带来什么惊人的改变。与从前跟家人同住时,那种气氛安静的住宅楼房不同,或许是因为大楼里人太多了,每年、每季,像潮流一样,随着经济、社会氛围,附近的公司行号变迁,大楼的生态也会改变。比如去年购物台把摄影棚跟办公室一部分迁到楼上,客人里突然多了很多“名人”,店里的气氛也会有不同。谁知道明年会有什么店开张或倒闭呢?连她自己也无法确知,届时,她是否还在这栋楼,还可以看见新的变化。这里是她居住生活的地方,也是她工作之处,有些忙碌的日子,她甚至几天没有离开大楼腹地一步,而每当她离开大楼到稍远的地方,无论是进市区,或骑摩托车到邻近的小区办事,回程的路上,总会像第一次看见它时那样,被那高入云端,看似坚不可摧,却又恍惚如流沙的模样吸引。停红绿灯时,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呼吸的频率,或者变得快速、或沉重、或像是叹息那样地,无声地感受着:“它在那儿”。尽管,在这方圆里,只要一抬头,总是会看见它。
大楼的生活时常令人产生错觉,宽敞的大厅有着漂亮的地砖、吊灯,随着节庆会做各种展示布置,也时常办卡拉OK、烤肉、写春联、猜灯谜等活动,为老人家量血压、帮妇女做筛检、替儿童量视力,以及各种厂商、政治人物因应商业或选举等举办的各式各样所谓的“公益活动”,店里的客人除了上班族,有大半是大楼住户,她因此也认得不少熟面孔。奇怪的是,会来喝咖啡吃蛋糕的,鲜少是她住的套房这边的年轻人,反而是后栋的家庭主妇或中产之家,甚至是他们的孩子,有些小孩十二三岁吧,竟然也会泡在咖啡店里。后来她得知,父母工作忙,索性打发到店里,觉得这里安全,有时也会交代钟美宝跟小孟多照看,因此店里还进了一些绘本跟少年小说,有家长还提供了一台二手iPad,简直是另类安亲班。
美式咖啡一百,拿铁一百三,贝果六十,三明治套餐一百五,商业午餐从一百六的简餐到三百五的全餐都有。星期六的中午,真的有全家人带来吃饭的,那些住户,吃饭、喝咖啡、吃甜点,大人小孩四人坐一桌,几乎都不交谈,看报纸、看杂志、玩手机,好像在自家客厅。以前钟美宝在市区的咖啡店也见过许多这类场景,然而在这里上班,特别有时空落差。有时她抽空到市场采买,会经过一楼的垃圾集中处,店刚开幕时,双和城还未强制使用收费垃圾袋,垃圾早晚两班集中从货梯运下来,有好多做资源回收的人就挤到那堆高如山的垃圾场去翻找,那旁边就是车道,无论什么时间,都会有奔驰车从车道进入或驶出。钟美宝穿过那两者之间,感觉就像是自己生命的隐喻,依靠垃圾为生的人,坐在豪华房车里的人,都不是她,她就像是连接这两个原本不可能联结的世界中间的介质,而这造成她自身的磨损,使得灵魂某处,像是被损坏了似的,产生一种故障,这故障感,造成她长期恍惚、严重地没有自己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