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7/9页)
他会拉把矮凳,坐在上头,想试着从女孩身处的高度看世界,后来索性买了一台二手轮椅,放假时,他会把轮椅扛下楼,在住处附近的空地练习,旁人问他,他只是笑着说:“将来有需要。”他用棉被包夹书本杂物,紧紧捆绑制成一个“布偶”,用那几乎等高等重于实体的偶,来练习照顾病人,如何将女孩从轮椅抱起,放到床上(有时会突然涌起色情的联想,他脸红了起来),那真实的重量,就像女孩位于他的心脏上方,有时他就抱着那团形状怪异的物品睡觉。他知道他过头了,因为缠绵梦中,醒来也有遗精,女孩是他在世上最珍爱的人事物,起初他稍有罪恶之感,毕竟时常要见面的,但时日一久,他已经习惯与这个沉重的布偶生活,也不再觉得羞耻了。
他又养成新的习惯,放假时,他会带着录音机与相机出门,骑着车跨过桥,进入新城,每次设定一个路线,“让我成为你的腿”(为何还是充满色情意味)。在某些他未曾寄出的信件里,他开始勤快地为她描绘每次冶游的见闻,“当然,以后一定会买车,就可以带着你到处去。”他心中自语,但目前买车是不必要的,他想起自己曾经的祸事,也得找个时间对她说明。
他琐琐碎碎,日日有新招地进行着“将来我会照顾你”的计划,每天照常去上班,看着女孩下楼,她淡淡对他微笑,比旁人浅色的眼瞳,仿佛可以映出谢保罗的倒影。他记得阿姨曾说过:“我老了,这孩子怎么办?”
他记得。
他不知自己配不配,但他想要照顾她,这是他长久以来首次萌生“为自己做某件事”的欲望,像他这样低微的人,能生出这么大一个愿望,使他的人生激动起来。
女孩突然离开,事前没有半点征兆,他休假后发现连着几天都没看见她们,问了同事才知道,说女孩病况严重,住院去了。半个月后,她的亲戚回来处理东西,说女孩走了。他连阿姨都没能见上,没法好好问个清楚。轮椅女孩与她相关的一切,如烟消逝。
他失魂落魄了很久,非常久,感觉就像“那件事”发生时,掉入的黑洞。书本掉落,逐渐淘空了那个偶,红色轮椅荒废在空地的杂草丛,骑着摩托车上桥时,常想把龙头一转,碰上桥边算了。
那段荒废的日子,他开始去一楼的阿布咖啡消费,每周一次两次。美式咖啡内用,蓝莓贝果一个外带。周间某个下午,上班前的六点钟,在住处附近已经吃过合菜便当,要熬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贝果带着安心。
那时间生意冷清,店里工读生跟老板娘都有点放松的感觉,所以他喜欢这时候来。书架上有杂志报纸,还有些翻译小说,他喜欢看的是一本植物的图鉴,总是会抱着那本图鉴,坐到吧台来。身上穿着那套制服,坐在其他地方总觉得像是来临检的,在吧台最边边,其他客人看不见,那儿靠近老板娘操作咖啡机的位置,旁边就是洗手槽了。他坐在高脚椅上,可以看见她们动作着。
“她不见了。”他说,好像老板娘听得懂似的,她说不要叫她老板娘,跟大家一样喊她美宝就可以了,但是谢保罗不习惯喊她的名字。“他们说她死了。”他又说。
美宝用白色抹布擦着玻璃杯子,还会拿起来对着光线仔细察看,她手臂抬起的方式,白净的臂膀、光洁的手肘、纤细的手腕,像某种植物的花茎,非常美丽。
那段时间,他总是对美宝说起轮椅女孩。大家传说咖啡店店长漂亮,所以男人都跑去喝咖啡看正妹。于他来说,美宝就像一个秘密的树洞,能够让他倾吐心中最私密的事物。他总是坐在那个位置,待上半小时,美宝一直擦拭着玻璃杯,仿佛一种仪式。他低声说话,工读生也没过来打扰,从来,自己都是其他同事的听众。他安静,不生事,无论谁说什么,都听过就算了。他天生长就一副来听心事的模样,人生经历如此多变故,他似乎对什么都了然于心,也入不了他的心思,摇动不了他的低沉。但他心爱的女人死了,像烟尘消失于空气,他甚至无法去为她上一炷香,他不知道她的身世、身上的疾病、死去的原因,这样的爱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非得经过不断地诉说,才得以成形。
钟美宝以及阿布咖啡店,某个程度来说,使他没有濒临崩溃,没有逃到另一个不会想起女孩的地方。他又进入生活最平凡、最低阶的日常。有一天他自己想通了,不再接听他撞死的女人家中任何人的电话,他也不再汇钱入账户,如果可以,他希望搬到这栋楼来住。能够的话,他就要住在女孩的隔壁,即使她已不在此处。
漫长的黑暗之中,那个梦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