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9页)

接下来的路程谢保罗可以想象,但也无法准确想象,这一趟路来去大约五点半会回到大厅,就该上楼煮饭了。这段路途,应该就是到附近的市场买菜,回程也可能绕道地下层的大卖场买生活用品,这些事是几次阿姨下楼拿邮件,与其他管理员闲聊时谈起,仿佛知道他特别关心女孩,刻意透露的。说起即使双腿不便,女孩坚持每天要到外头逛逛,就喜欢附近的黄昏市场,跟大楼地下层的大卖场。但遇上市场人潮众多,出入不便,阿姨会带女孩到市场入口的便利商店户外座位,点一杯热可可给她喝,遇着天气太差的日子,她们俩甚至就到阿布咖啡止步,阿姨去倒厨余,女孩在店里喝一杯焦糖热可可。但他倒是曾因去买便当,在市场边上与她们相遇,女孩腿上有个绿色的篮子,里头装载许多蔬果,他惊讶她的腿经得起这么重压吗?她倒是没事人般地对他点头微笑。阿姨染疾的眼睛微眯,不认真看也不会发现有何异状,她们看起来就像寻常母女一般。后来谢保罗知道她们俩是雇佣关系并没有血缘,但看起来情感亲密,互动良好,却可能比他在大楼里所认识的其他血缘家人,关系更紧密。

回到座位上,其他同事都拿他打趣。“暗恋噢!”同事老贾笑道。“护花使者!”同事李东林也笑,谢保罗揉揉头发,没反驳也没搭腔,有住户来领包裹,他赶紧到后头的档案柜里找,随他们爱说什么,但他脸红了。

他们在这栋大楼当管理员,身兼警卫、保安、管理三责,接待、巡逻、安保、收发信件、代叫出租车,甚至住户出入行李太多帮忙提领,遇着轮椅族一律帮忙开闸门,有拿拐杖的老人、孕妇、小孩,免不了帮这帮那,遇上小狗走丢、爱猫脱逃,也得帮忙找寻,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包办,事情多如牛毛,幸好隔壁就有便利商店,不然还真拿他们二十四小时警卫当7-11。

但他在这栋摩天大楼工作,每天看见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每天十二小时忙里忙外,时间过得飞快,即使每周得轮守,日夜班调来调去,还得轮替到车道站岗,他都不以为苦,他喜欢看人。

摩天大楼是他从房间里过渡到现实世界的通道。白天黑夜,他总觉身在梦中,因为睡梦不仅在黑夜里发生,也时常在白日来临。他在城市另一边,租了一间仅供睡觉的雅房,那栋楼房是工厂改建,上下四层楼,一百多个房间就像蜂巢般井然有序、却又令人眼花地群聚着,房间分成四种,越高越便宜。他刚搬来时住在四楼,二千八附水电,房间只有一坪半,没有附床架,直接床垫铺地上睡,放了床屋子就满了,连摆张椅子都有困难,顶楼又热,屋里只有台抽风扇。半年后他搬到了三楼,三千二包水电,两坪半。一二楼是三坪附简单卫浴的套房,一楼的住户还有自己的后院可以晾衣服。所有房间都是以中间的走道相隔,有个对走道的窗,冬冷夏热,没冷气,家家户户都在窗台装着抽风扇。夏天夜里,常看见建筑外的空地上,人们拿着小板凳、藤椅、塑料椅,甚至铺上木板,在户外纳凉。这栋楼住的都是工人、穷学生、失业的中年人,或经济能力不足的年轻夫妻,或许因为太穷,没什么好失去的,对人倒是不太提防。他不曾加入任何乘凉、野餐、烤肉、煮火锅甚至包水饺的活动,但有个做馒头的老伯送给他几颗馒头,他没拒绝,好吃。

他一天就吃两顿,一餐是在上班处叫的便当,公司有餐费可报销。不上班的日子,是把加了青菜的泡面或外头买来的便当带回房间吃,他花很长时间在读书,用双层窗帘将仅有的一扇对外窗紧紧遮住,像按闹钟一般地准时生活。他在纸上试图画出轮椅女孩的模样,他也尝试着把“那件事”回忆起来,但这两者都是徒劳无功,女孩或许就像那件事,深切地影响着他,但他却无能记录下来,他只是被笼罩在其中而已。

作为管理员这几年的生活里,他看过许多人进出,来到,以及离去。他在家给轮椅女孩写了很多信,但始终没有勇气丢进她的信箱里,即使他清楚知道她的住址与信箱位置,她所有的邮件都是他收送的,他要夹带一封自己的信,要像长腿叔叔那样偷偷给她送礼物,可以轻易做到不被人发现。

女孩脸上身上全看不到任何愤懑悲伤,她平静得出奇,往往没事人一般挺直身体盖着毯子坐在轮椅上,一晃神你会以为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路,那张轮椅只是寻常椅子,她看见谁都是那样微笑着,好像她过得很美好,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了,那种新鲜而好奇的笑容,他从没在任何人脸上见过。

他想过与她一起生活的种种细节,为了即使仅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做了许多努力。最初,他频繁地进出女孩与阿姨常去的黄昏市场,也在休假的日子里遇见过她们几次,半跟踪似的尾随着她们走逛,他知道阿姨常买的摊位、女孩喜欢吃的蔬菜种类,他还知道不用买菜的日子,她们绕远路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了,这段路推轮椅很累,路面起伏,车流很多,但阿姨知道如何拐进小巷,走最近的路。他真想走上前去,一把抱起女孩,说:“我来。”或者,就让他推轮椅也好,阿姨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走这样的大路,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