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2/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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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蒂阿姨教我弹钢琴,但没什么成效……的确,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有没有兴趣学钢琴?不过,即使没有人问过,好人家的少爷学钢琴也是自然之事,因为音乐属于“日常修养”,因为钢琴就摆在客厅里,因为圣诞节和父母过生日时孩子们应该演音乐剧,因为埃尔诺有一次作为礼物寄给我们家一本名为《歌声》的歌曲集,因为音乐可以陶冶人的情性。由于上述原因,我每个星期要去海蒂阿姨家三次。这位年长的女士专教城里的市民后代弹钢琴,或许出于某种潜在的意志,她的耳朵提早聋了,很可能她再也不能忍受听音阶和指法练习了。海蒂阿姨家住道明会教堂的马路对面,在城中一个比例和谐的中世纪广场旁一套光线昏暗的底层公寓内;练谱子时,我们的手刚在琴键上摆错个位置,她就一眼“看”到……在最靠门口的那间屋里,海蒂阿姨的妹妹永远在往一个被大头针扎黑了的道具模特身上绷布料;姐妹俩都是老姑娘,又聋又老,就像土地。海蒂阿姨从每天上午九点开始,就穿着一身丧服似的装束坐到钢琴旁直至天黑,手里攥着指挥棒,耳朵根后夹着一支红铅笔,身板挺直,瘦似竹竿,好像吞了一把尺子;她聋着耳朵、目光刚毅地望着来人。有的学生也许只为能在父亲命名日那天弹马勒[123]《谁会想到这首歌?》的伴奏曲,但是感觉却像参加将会影响今后一生的重要考试……“准快板!”海蒂阿姨站在钢琴旁用惶惑的语调小声提醒,眼里噙着泪水,但是那时候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两只脚使劲踹脚踏板,早就丢下了四手联弹的伴奏伙伴。“注意指法!”海蒂阿姨近乎哀求地小声说,因为我在音乐里添加了过多表演性的形体动作。海蒂阿姨是音乐老师;但在教钢琴时,跟旋律和学生对音乐的自我意识相比,她更注重礼仪和风度。四十年如一日,她教同样三四本谱子,教同样的“腕部训练”和指法训练。每堂课上,她用红铅笔毫不留情地修改“书面作业”,用各种不同的手段终于让我在八岁到十岁那两年成功地厌恶了音乐。我觉得,我的听力不错,但海蒂老师是个聋子,她对弟子的听力不感兴趣。这段钢琴教学的结果是,我的手指和手腕的姿势标准得无可挑剔,只是我永远不再学钢琴。

教了四十年钢琴,海蒂阿姨患上了空间感觉统合失调症——或许这是她聋着耳朵教音乐受到的惩罚,或许是她在钢琴旁僵直的站姿导致的眩晕,最终丧失了平衡感。她的视力也迅速变弱,对指法已经难以检查。钢琴课变成了噪音工厂,因为两位耳聋的老姑娘最后只能一无所知、无可奈何地忍受学生们花样翻新的调皮捣蛋。终于有一天,我父母也对音乐私教感到不满,把我送进城里的音乐学校。官办的市立音乐学校设在一栋摇摇欲坠、耗子横行、塞得满满登登的建筑里;在拱券式大厅内,同龄的学生们聚在一起,每星期两次,一位红鼻头的酒鬼老师指导我们囫囵吞枣地背下不知所云的“音乐理论”,练习我们老师创作的乐曲。这位老师倾心创作了不少这类题材的音乐作品,例如《船到了》和《林中的黎明》,在年终考试时,学生们表演他那年的新作。《林中的黎明》,至今都让我记起考试时的情景:我跟一位同学演奏四手联弹,我在高音区模仿林鸟的啼啭……不创作时,我们的音乐老师就酩酊大醉;如果既没喝醉,又不作曲,他就会跑到屋外去捉蝴蝶。他擅于将所有的癖好糅到一起:下午六点,我常看到他酒气熏天——在每堂课上,在他周围和钢琴腿边都会堆满葡萄酒瓶——灵魂出窍地带着漠然的微笑听学生们演奏他的作品《船到了》,一只手捏着一只品种罕见、刚刚捉到的蝴蝶,冲着煤气灯火焰的光亮,因为他喜欢看到自己的弟子们为斑纹如此美丽的昆虫着迷……他沉溺于内心的享受,是位乐观开朗的哲学家。有一天他生病了——用城里人的话说,“烈酒在他肚子里燃烧了”——我去生病的老师家里探望。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在床边的一把扶手椅里,东倒西歪地堆着许多装满稀有蝴蝶的玻璃瓶。我很理解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亲人,只有装在瓶子里的这些蝴蝶;我非常难过地站在他床前,请他“保重身体”。他挥了一下疲惫的手小声说“这不重要”,本来我想反问他:这不重要,什么重要?……但在那个又酸又臭的单身汉家里,在那个固执任性的垂死者旁边,我犹豫不决地后退了半步。没过几天,他咽了气,我的音乐学习也就此放弃。不过,我至今还会弹那首旋律动听的《林中的黎明》,我能够栩栩如生地演奏百鸟争鸣,在高音区模仿林鸟悦耳的啼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