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第6/7页)

柴油罐车没有在她家门外等候。她知道今夜她会寂寞。一进家门,两只饥饿的猫便在脚下迎接她,蹭她的腿。她冲它们大吼,呵斥它们,溺爱它们,给它们食物,把水放进它们的喝水碗里。接着,她去了洗手间,洗了脸、脖子,梳了梳头。她打开电视,节目播了一半,在讲北极冰冠融化以及北极生态系统的毁灭。她往一片面包上涂抹黄油,在上面铺一层奶油芝士,切一只西红柿,做了个煎蛋卷,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接着她坐在扶手椅里观看关于北极生态系统毁灭的电视节目,啜饮香茶,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脸颊流满了泪水。即使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她也继续吃喝,两眼盯着电视,只是抹了几次脸颊。泪水没有止住,可她觉得舒服多了。她对自己说了本想对考比说的话:“没关系,别害怕,你没事的。现在一切都好了。”她站起身,脸上依然挂着泪水。她抱起一只猫,又坐下。差一刻十一点,她站起身,关上百叶窗,关了多数的灯。

考比·爱兹拉在村街上游荡,两次经过文化厅和家人用来谋生的杂货店。他走进纪念公园,坐在被雨露打湿的椅子上。他不知道她现在会怎样看他,她为什么没抽他两个巴掌。他突然挥手狠抽自己的脸,以致伤了牙齿。他耳朵里嗡嗡直响,左眼布满血丝。耻辱犹如某种令人作呕的黏稠物质充满了他的体内。

埃拉德和沙哈尔,两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经过长椅,没有注意到他。他蜷缩在那里,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沙哈尔说:“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她撒谎,连一秒钟也不会相信她了。”埃拉德回答说:“我是说这样的撒谎情有可原。”他们继续往前走,鞋子嘎吱嘎吱踩在石子上。考比想,他今晚做的事永远不会被抹去。即使很多年过去,人生将他带到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地方,即使到大城市去找妓女,像他经常想象的那样。任何事物都无法根除他今晚的耻辱。他本来可以和她在图书馆聊天,不去关灯。即使发狂关了灯,他本来也可以用黑暗做掩护来表达他的感情。大家都说词语是他的强项。他可以运用词语。他本来可以引用比阿里克或耶胡达·阿米亥爱情诗中的某些诗句。他本来可以坦白他本人也写诗。他本来可以背诵写给她的一首诗。此外,他想,她在某种程度上也有责任,因为整个晚上她对他的行为就像一个老妇人对待孩子,或者老师对待一名小学生。她假装我没来由地在邮局对面等她,和她一起去图书馆。实际上她对情况了如指掌,只是装模作样,免得伤害我的感情。如果她不这样做就好了。如果她问一问我的感情就好了,尽管可能有些尴尬。如果我有胆量当面告诉她她这样的人没理由追随一个柴油罐车司机就好了。你和我情投意合,你深知这一点。我比你晚出生十五年,但我还是爱上了你,这一点无法改变。现在事情发生了,一切都毁了。永远毁了。事实上,我的所作所为什么也改变不了,因为结果从开始就已经注定。我们没有机会,你我都没有。没有一丝希望。也许(他认为)等我服完兵役后,我要考取驾照,去开柴油罐车。

他从长椅上站起身,走过纪念公园。拖鞋下的沙石小路嘎吱嘎吱响。一只夜鸟发出刺耳的叫声。远处村边一只狗不停地叫唤。他从午饭时分就什么也没吃。他感到又渴又饿,但一想到家,想到父母和姐妹们也许正黏在发出刺耳声响的电视机前,他就泄了气。真的,他回到家,谁也不会和他说什么,谁也不会问什么;他会从冰箱里抓些凉东西吃,一个人宅在自己的房间内。可是在他的房间里,废弃的鱼缸里漂着一条死鱼,那条鱼一星期前就死了,还有他的床垫脏兮兮的,他在那里做什么呢?最好待在外面,也许整夜都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游荡。也许最好回到那条长椅上,躺在上面,睡到天明,没有梦。

他突然产生了去她家的念头:要是柴油罐车停在外面,他就爬上去,往里面扔一根火柴,于是一切都会炸得四分五裂,永永远远。他在衣兜里寻找火柴,但是他知道他没有。接着他不由自主地来到由三根水泥支柱支撑的水塔前。他决定爬上水塔,这样会离正在东边山丘上移动的半月近些。铁梯的横档冰冷而潮湿;他迅速上去,很快发现自己来到了铁塔塔顶。这里有“独立战争” [14] 时期的一个老观察哨,还有破烂的沙袋和观察孔。他走进观察台,透过一个观察孔向外观望。那里有股陈腐的尿臊味儿。夜晚在他面前延伸,变得广袤、空旷。天空明亮,繁星闪烁,相互之间形同陌路,星星与他自己也形同陌路。黑暗深处传来间隔短暂的枪声。从这里听来那枪声十分沉闷。村民住房的窗户里仍然有灯光。偶尔他也可以从敞开的窗户看见电视机屏幕闪动的蓝光。两辆小车从脚下的藤蔓街驶过,车前灯把一排黑漆漆的柏树照亮。考比寻找着她家的窗户,因为无法确定,他选定一扇方向多多少少正确的窗户,决定那就是她家的。窗帘垂下,灯光昏黄。他知道,从现在起,他和她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时,会形同陌路。他再也不敢跟她说一个字。她也许会躲避他。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得不去邮局办事,她会从护栏后面的柜台抬起头,声音平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