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语(第2/5页)

奥丝娜特把马丁扶上床,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她关掉顶灯,留他床头的小灯开着。马丁没有躺下,而是坐在那里,用枕头支撑着头和肩膀,以减轻呼吸的痛苦。每天夜里,他会那样坐在床上等候时断时续的短暂睡眠。奥丝娜特用氧气罩罩住他的鼻子和嘴巴,下面露出塌陷双颊上的灰白胡楂。她抻平毯子,问马丁是否需要别的东西。马丁隔着氧气罩说:

“不要。谢谢。你是天使。”

接着他摘下氧气罩说:

“马丁天性善良慷慨。只是由于社会的不公将其置于自私与残酷之中。”

又说:

“我们都得变得像孩子那样纯真无瑕。”

奥丝娜特站在门口说:

“孩子都被宠坏了,残酷,自私。像我们一样。”

然而,因为他们都没有孩子,也因为他们不想让晚上在争论中结束,两人都没有进一步阐释自己的不同意见,只是互道晚安。她走了以后,马丁床边的小灯依然亮着。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包香烟,利用奥丝娜特离开的机会,抽了半支,在烟灰缸里把烟头掐灭,喘着粗气,而后把氧气罩放到自己的脸上,呼吸急促而微弱。他倚靠在枕头上,看一个著名的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写的一本书,这个无政府主义者认为,权威以及屈从于权威乃是对人性的背离。而后他半坐着打了个盹儿,透明的氧气罩挡住了下半边脸,灯依然亮着,在他床头一直亮到天明,纵然马丁相信浪费是一种榨取,节约是道德需要,但是黑暗令他恐惧。

奥丝娜特临走时拿走了托盘,然而绝大多数食物还剩着。她把托盘放在门廊的台阶上,第二天早晨去洗衣房上班时拿到基布兹厨房。而后她在柏树林里的大路上散了会儿步,花园里的灯把大路照得通明。自从布阿兹弃她而去跟阿丽埃拉同居以来,奥丝娜特变得对周围的一切尤其敏感,注意路人的说话、鸟鸣和狗叫。散步时,她觉得自己听到了马丁叫她回去,但她意识到那只是她的想象,因为即便马丁叫她,她在这么远的地方也不可能听见。

斯拉娃奶奶独自坐在这条柏树大路中间的长凳上,身穿一条宽松的棉布裙、开口凉鞋,露出粗糙、弯曲、发红的脚趾。她既是寡妇,又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基布兹人一律怕她,他们叫她巫婆,叫她妖怪,因为她总是数落人,如果有人惹她生气就会当面发难。奥丝娜特跟她打招呼说晚上好,斯拉娃奶奶用一种嘲弄苦涩的腔调问:“怎么回事,究竟是什么使这个炎热潮湿的晚上这么美好?”

奥丝娜特回到她的住处,给自己倒了一杯加了柠檬露的冷水,脱掉凉鞋。她光脚站在敞开的窗子前,自言自语,似乎多数人需要的温暖与温情比别人所能给予的多,基布兹委员会的人无法弥补供求之间的赤字。她想,基布兹在社会秩序方面有些微改变,但是人难以满足的天性没有改变。委员会表决将永远无法根除嫉妒、狭隘与贪婪。

她洗净杯子,把它倒放在干燥架上,脱衣上床。她家和马丁家只隔了一道薄墙,她知道要是他咳嗽或气喘的话,自己会立即醒来,穿上睡袍,急忙到隔壁帮忙。她睡觉很浅;耳朵可以听见黑暗中的声声犬吠,夜鸟的声声尖叫,浓密丛林中风儿的声声叹息。但是夜晚静静地过去,只听得夜风吹过无花果树。黎明前夕,草坪上落下浓浓的露水,月光洒向万物,照亮了晶莹剔透的淡银色露珠。

鸽子像平时一样在六点之前便把奥丝娜特唤醒。她洗澡,穿衣,敲敲马丁家的房门看看他身体如何,收起昨天的托盘,去往洗衣房。马丁从床上起来,慢慢地穿上衣服,弯腰穿鞋。一用力,他便喘不上气。他喝了些水,用基布兹健康委员会分配给他的一辆旧婴儿车推上他的氧气箱,去修鞋铺。他走路缓慢,费劲儿地拖动双脚,因为觉得呼吸困难,尤其是上坡时。在电工房附近,他碰见了电工纳胡姆·阿塞洛夫,两人一起谈论了一些政治问题,还有本-古里安政府。纳胡姆说政府正在用报复性的突袭惹怒整个世界,马丁回答说,任何政府都是多余的,毫无例外,我们的政府更是双倍多余,因为犹太人已经向世界展示了一个没有政府的民族可在精神上和社会上生存,甚至兴旺达数千年之久。马丁一边说话,一边点燃一支香烟,但是没抽上两口,又被呛到了。他把烟掐灭,把烟头放回衣兜里。

纳胡姆·阿塞洛夫说:

“别抽了,马丁。你不该抽烟。”

“我们不该告诉别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马丁说,“我们生来都是自由的,但是我们用自己的双手给对方戴上镣铐。”

“我们相互提防。”纳胡姆叹了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