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7/22页)
我会奔上街头去寻找,我会乘坐地铁进入波士顿,然后狂乱地奔走在上百条大街上,盯着百万张脸,竭力想从他们的动作、言语和脸上,从他们百万种不同的命运里,迅速勾勒出一幅真实的图画。我会在喧闹的街道上左寻右找,直至骨头、大脑和血液再也经受不住——直至我生命的每一条肌腱和精神都开始扭紧,颤抖,筋疲力尽,而我的心也因失望和孤寂的负荷而沉重起来。
然而,我的心里始终燃烧着一个强烈的希望,一个疯狂而坚定的信念。我会把我一生中打算做的一切计划、方案全部写下来——这是一个工作和生活的规划,它会使上万人的精力消耗殆尽。我会在半夜三更起床,把我所见、所做的一切按类别疯狂、潦草地写下来:我曾读过多少册书籍,曾经旅行过多远的路,曾经认识多少个人,曾经睡过多少个女人,曾经吃过多少顿饭,曾经访问过多少个城市,曾经在多少个国家生活过。
有时候,我会贪婪地看着这些名目繁多的清单,心中暗自得意,就像守财奴看着自己窖里存放的钱财一样,可是,当我想起还有许多事物自己尚未看过、经历过、见识过时,我就会痛苦而失望地呻吟起来,把脑袋向墙上撞去。于是我会重新另列数目繁多的清单,把我尚未读过的所有书籍、尚未吃过的所有食物、尚未睡过的所有女人、尚未去过的所有国家、尚未去过的所有城市,全部列了进去。然后我就写下了完成所有这些任务的计划和纲领,完成这一切大概需要的时间,大功告成时自己的大致年龄。这时,我的内心就会涌起一阵巨大的希望和欢乐,因为这一切似乎很容易,毫无疑问,我都能实现。
我从未问过自己:在执行这项宏大的计划之际,我将如何生活,我将为这项巨大的冒险去哪儿筹集金钱,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使冒险活动进行下去。我虽然在某些方面思想活跃,但是一说到这种事情,我连个小孩子也比不上。探究和吞噬这个世界需要一个百万富翁的财力,对此,我毫无概念。想到这些时,我也会觉得这并不重要,也不是什么现实问题,于是,便不耐烦地把它丢开了。有时候,我会深信有个老人去世时会给我留下一大笔遗产;或者当我在芬威公园散步时,会捡到一个装有几十万元的钱包,这笔横财会使我继续干下去:或者有一位美丽、富有的年轻寡妇,真心实意,温柔,情意绵绵,娇艳,长着一头胡萝卜色的红头发,脸上隐约有一些雀斑,狮子鼻,明亮的灰绿色眼睛,透着淘气、热情、忠诚的眼神,结实的小牙齿里有一颗金牙,她会爱上我并嫁给我,永远对我真心实意、忠诚不贰,而我则继续读书、吃、喝、拈花惹草,周游世界;或者,我会每年写一本书或一个剧本,并获得极大的成功,一下子赚来一万五千或两万美元。
一想到这些,我会疯狂地奔向外面的世界,有时因失望、疲倦、迷惑而发疯,有时因坚信一切都按自己的期望而发生,就会在欢喜、兴奋、确信中发狂。于是,我会在夜色中听见广袤的大地和辽阔的美洲大陆的声音和寂静,直至我感觉到这一切都像地图似的在我眼前展开——河流、平原、山脉,夜色中上万个沉睡的城市;我似乎觉得自己一下子看见了全部景象。接着,我会想到堪萨斯州、怀俄明州、科罗拉多州,或者其他一些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所以,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会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会撕破床单,坐起来抽烟,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出去看看这些地方,倾听人们的声音,想从大地上的火车里走下来。我似乎觉得,只要给我五分钟就够了,我就会心满意足的。我的思想纠缠在这样一种认识中,总觉得这些地方的大地在外观和感受上与我熟悉的任何事物都不相同,它自有其独特的特点和结构,自有其独特的弹性,脚踩上去便会弹跳起来,还具有东部大地所不具有的那种深邃、坚实之感。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安宁地生活了,除非我踏上了那片土地,并亲自看一看。
与此同时,稳固和永远的变化,永远流浪和返回故土,极度的疲倦和永不满足的渴望,确信、安宁、无欲和灵魂的永恒折磨,这几组巨大的对立开始在我心里持续较量着。现在,我几乎不想家了。相反,我倒像一个俘虏在某个神奇的绿色土地上的人,在梦境中度过了他的人生,却不知岁月正在逝去;时间、欲望、回忆的大树,透过我生命的组织绽开了繁花,并不停地吸收养分,永远不停地恶性发展,最终使我出生的故土和我熟悉的生活变得遥远起来,就像沉没在海底的阿特兰提斯岛诸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