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阁楼的房子(第6/8页)

“您还否定医学。”

“是的,医学之需要,只是为了研究作为自然现象的疾病,而不是为了治病。如果说到治病,那么要治的不是疾病,而是疾病的成因。您把主要的病因——体力劳动消除了,那么也就没有疾病了。我不承认治病的科学。”我激动地接着说,“科学和艺术,如果它们是真正的,那么追求的就不是暂时的、私人的目的,而是永久的、普遍的目的。它们寻求的是真理和生活的意义,探索上帝和灵魂,若是把科学和艺术同贫困及日常的怨恨纠缠在一起,同药房、图书馆硬拉在一起,那么它们就只会使生活复杂化,使生活变得更困难。我们有许多医师、药剂师、律师,识字的人也多起来了,但是生物学家、数学家、哲学家、诗人却完全没有。人的所有的智慧,全部的精神力量都用在满足暂时的、一时的需要上去了……科学家、作家、艺术家在从事紧张的工作,由于他们的努力,生活一天天变得更舒适了,身体方面的需求也增多了,然而这离真理还很远,人也像从前一样仍旧是最凶猛最卑劣的野兽,而且从整个趋势看,人类的大多数都退化了,永远丧失了一切生活能力。在这种条件下,艺术家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他越是有才华,他的作用就越奇怪,越不可理解,因为你会发现,原来他是在为凶猛、卑劣的野兽提供消遣,在维护现行的社会制度。所以我现在不想工作,将来也不工作……什么也不需要,就让地球陷进地狱里去好了!”

“米修西卡,你出去。”莉达对妹妹说,显然,她认为我这些话对这个年轻的姑娘是有害的。

燕尼娅忧郁地瞧了瞧姐姐和母亲,走出去了。

“有些人为了替自己的冷漠进行辩解,通常都会说类似的漂亮话的,”莉达说,“否定医院和学校比治病和教书要容易得多。”

“对,莉达说得对。”母亲附和着说。

“您威胁说,您不打算工作,”莉达继续说,“显然,您对您的工作评价很高。我们就别争论了,我们永远也争论不完的,因为我认为,您刚才鄙视的那些最不完善的图书馆和药房也要高于世界上的一切风景画。”说完她立即转过脸去对着母亲,用全然是另一种语调说,“公爵比在我们家时瘦多了,变化很厉害。他们要把他送到维希去。”

她之所以对母亲谈公爵,是为了不跟我说话。她满脸通红。为了掩饰激动,她像近视眼一样,弯下腰凑近桌子,装出看报的样子。我再待着,人家已经不愉快,我便告辞回家了。

外面一片静寂。池塘那边的村子已经入睡了,一点灯火也没有,只是在池塘的水面上映出淡淡的白光。燕尼娅在雕有狮子的大门旁边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等在那里,是为了送我。

“村子里大家都睡了,”我对她说,极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看见她一双悲伤的黑眼睛正急切地瞧着我,“酒馆老板和偷马贼也安稳地睡了,而我们这些正派人却在相互生气,相互争吵。”

这是一个忧郁的八月的夜晚,其所以忧郁,是因为已经有秋天的气息了。月亮正从深红色的云雾里钻出来,微弱地照亮了道路和两旁黑黝黝的秋播地。常常有流星落下来。燕尼娅跟我并排地在路上走着,极力不去看天空,免得看见陨落的星星,不知为什么,她害怕这些流星。

“我觉得,您是对的,”她说,由于夜间有潮气,她打着寒战,“如果所有的人都协同一致地献身精神活动的话,那么我们很快就会了解一切。”

“当然,我们是最高级的生物,如果我们真正意识到人类天才的全部力量,并且只为最高目标生活,那么我们就会变得跟神仙一样。不过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人类在退化,天才则连影子也不会留下。”

当我们已看不见大门的时候,燕尼娅停住了脚步,匆匆地握一下我的手:

“晚安,”她颤抖着小声说,由于她肩上只披着一件衬衫,冷得缩着身子,“请您明天来吧。”

一想到剩下独自一个人,我就感到害怕;我生自己的气,不满意自己,也不满意别人。我也极力不去看那些陨落的星星。

“再跟我待一会儿吧,”我说,“求您了。”

我喜欢燕尼娅。也许,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来接我和送我,是因为她温柔地望着我并且赞赏我。她的苍白的脸蛋儿、清秀的脖颈、纤细的胳膊,她的柔弱、闲逸和书本,都是何等的美丽动人!而智慧呢?我还不敢说她有超群的智慧,不过她的开阔的视野令我叹赏;也许她的想法跟严肃而又美丽的莉达不一样,莉达不喜欢我;燕尼娅喜欢我,因为我是画家,是我的才能赢得了她的心,我也强烈地希望只为她一人作画。我幻想她是我的小皇后,她将和我一起去统治那些树木、原野、云雾、彩霞,去统治这个奇妙而迷人的大自然,不过,在其中我却一直感到自己绝望的孤单和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