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脖子上的安娜(第2/6页)

正当她在回想这些琐事时,突然从窗口传来了音乐,还夹杂着人们的喧哗。这是一列火车在小站停下来了。在月台后面的人群中,人们正热闹地玩手风琴和廉价的声音刺耳的小提琴,从高耸的桦树和白杨树后面,从沐浴在月光里的别墅后面,则传来了军乐队的音乐,想必是别墅里在举办舞会。避暑客和城市居民都在月台上散步,他们是趁好天气到这里来呼吸新鲜空气的。这中间有一个又高又胖的黑发男子,叫阿尔狄诺夫,他是个富翁,是这里所有别墅地产的业主。他长着一双暴眼,脸形很像亚美尼亚人,穿一身古怪的服装:他穿着衬衣,胸前却完全敞开,脚上穿一双带马刺的高筒鞋,黑色斗篷耷拉在肩膀上,像长后襟一样直拖到地上。两条猎狗用尖尖的嘴脸探着地面,跟在他后面走着。

安尼娅眼睛里仍闪着泪花,但她现在已经不回想母亲,也不想钱、不想自己的婚礼了。她握了握她认识的中学生和军官们的手,欢快地笑着,快速地说:

“你们好,生活得怎么样?”

她走到车站的月台上,站在月光下,让大家都能看见穿着漂亮衣裳、戴着帽子的整个的她。

“我们的火车为什么在这里停下来呢?”她问道。

“这里是会让站,”人们回答她说,“大家在等邮车开过来。”

她发现,阿尔狄诺夫在看她,便卖弄风情地眯缝着眼睛,大声地说法国话。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好听,因为她听到了音乐,因为月亮映在水池里,因为阿尔狄诺夫这个出名的好色的淘气鬼如此贪婪地看着她,还因为大家都兴高采烈,她突然快活起来。当火车开动,她所认识的军官们向她行军礼告别时,她索性哼起了波尔卡舞曲,这个曲子是从树林后面的军乐队传来的。她带着下面一种感觉回到了自己的车厢,就好像这个小车站的人们已向她保证:她将来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幸福的。

这对新婚夫妇在修道院里逗留了两天,然后回到城里。他们住在公家的住所里。莫捷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去上班的时候,安尼娅就在家里弹弹钢琴,或者因为无聊而哭哭鼻子,要不就躺在躺椅上看看小说,翻阅时装杂志。午饭时莫捷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吃得非常多,并且谈论政治,谈论任命、调职和奖励,谈论人必须劳动,家庭生活不是享乐,而是尽义务,还说卢布是由每一个戈比节省来的;他把宗教和道德看得比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要高。他用拳头握着一把餐刀,就像握着一把剑似的说:

“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责任!”

安尼娅听着他说话,很害怕,无法吃饭,常常是饿着肚子从桌边站起来。午饭后丈夫就去休息了,并且鼾声如雷。她便回家去看自己的家人。父亲和孩子们用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在她进门之前,他们还在指责她不该为钱而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令人厌烦的、枯燥乏味的人。她那窸窣作响的连衣裙、手镯、全身的太太气派都使他们感到不舒服,感到受了侮辱。他们在她面前有点发怵,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好。不过他们都像从前那样爱她,吃饭时她不在,他们会觉得不习惯。现在她坐下来与他们一起吃饭、喝汤,吃带有蜡烛味的羊油煎的土豆。彼得·列昂契奇用发颤的手拿起小酒瓶,斟了一杯酒,令人难堪地迅速而又贪婪地喝了下去,接着又是第二杯,第三杯……彼嘉和安德留沙这两个又瘦又苍白、眼睛很大的孩子夺过小酒杯,张皇失措地说:

“别喝了,爸爸……够了,爸爸……”

安尼娅也不安起来,恳求他别再喝了。他却突然冒火了,用拳头捶打桌子。

“任何人也不许来管我!”他喊道,“顽皮的小男孩,小姑娘!我把你们全都赶出去!”

不过,在他的声音里却流露出软弱和善良,所以谁也不怕他。平时午饭后,他总是要打扮一下自己。他脸色苍白,下巴上有一块刮胡子时留下的割伤的刀痕,他伸长脖子要在镜子面前足足站上半小时,修饰着自己,时而梳头,时而捋捋自己的黑胡须,洒上一点香水,领带扎成花结,然后戴上手套和圆筒高帽,到私人家教馆去了。如果碰上假日,他就待在家里。画画或弹奏小风琴,琴声吱吱响、嗡嗡叫,他极力想弹出匀称、和谐的声音来,并且伴着唱;要不就对孩子们生气:

“恶棍!坏蛋!你们把乐器弄坏了!”

每天晚上,安尼娅的丈夫都跟住在公家房子里的他的同事们一块儿打牌。打牌时,那些官太太也聚在一起,在住所里开始说人家的各种坏话。这都是些其貌不扬、装束不雅,跟厨娘一样粗俗的女人。她们说的话也跟这些太太本人一样丑陋和乏味。有时候莫捷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带安尼娅去看戏。幕间休息时,他也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挽住她的胳膊,就在走廊和休息室里走一走。每当跟人打招呼时,他都立即小声对安尼娅说:“这是五品文官……大人接见过他……”或者说:“此人有家产……有房子……”他们经过小卖部时,安尼娅很想吃点儿甜食,她喜欢吃巧克力和苹果点心,但自己又囊中羞涩,也不好意思向丈夫开口。他呢,有时拿起一个梨,用手指捏了捏,犹豫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