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12/42页)

几天过后,妈妈的病突然恶化了。她已经两天没有起床,第三天夜里就发高烧,神志不清。我服侍妈妈,已经一整夜没睡了。我坐在她床边,端水给她喝,按时拿药给她服。第二天夜里,我实在困极了。有时我真想睡觉,眼睛发花,头发晕,疲劳得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但是母亲的微弱的呻吟把我惊醒,我打了个哆嗦,清醒了一会儿,接着又想打瞌睡了。我苦恼得很。我记不清细枝末节了,但是一个可怕的梦,一种恐怖的幻象,趁我睡意蒙眬、迷迷糊糊的时候闯进我的脑袋里来。我吓得醒了过来。房间里黑乎乎的,小灯的灯火在暗淡下去,一道道光线时而突然撒满整个房间,时而在墙上微微闪现,时而完全熄灭了。我不知怎的害怕起来,一阵恐惧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噩梦勾起我的想象,愁闷紧紧揪住我的心……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种沉重的、可怕的、痛苦的感觉压得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这时候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我们的房间里来。

我只记得我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他的怀抱里。他小心地让我坐到沙发椅上,递给我一杯水喝,问了好些话。我不记得我回答他些什么话。“您病了,您自己也病得很厉害,”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您有热度,您在糟蹋自己,您不爱惜自己的健康。您要安心,躺下去,睡一觉。我过两个钟头来叫醒您,您要安心些……躺下吧,躺下!”他继续说道,不让我说一句反对的话。疲劳夺走了我最后的力气,我虚弱得合上了眼睛。我在沙发椅上躺下来,打算只睡半个小时,结果却睡到了天明。只有在应该给妈妈服药的时候,波克罗夫斯基才跑来叫醒我。

第二天,我又打算坐在妈妈床边沙发椅上陪夜。白天休息过一阵子,所以下定决心这一夜不再合眼。十一点钟光景,波克罗夫斯基来叩我们的房门。我开了门。“您独自一个人很寂寞,”他对我说,“我给您带来一本书,您拿去看。这样您就不觉得寂寞了。”我接过了书。我记不得这是一本什么书。当时我也未必会去看书,虽说我通夜不睡。一种奇怪的激动情绪驱散了我的睡意。我老是在一个地方坐不住,有好几回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波克罗夫斯基的关怀,叫我喜出望外。他照顾我,为我操心,使我感到自豪。我东想西想,想了一整夜。波克罗夫斯基没有再来。我也知道他不会来,我在预先猜测下一天晚上的情景。

下一天晚上,屋里所有的人已经睡着了。波克罗夫斯基打开自己的房门,站在门槛上跟我讲话。我现在一点也记不得当时我们交谈些什么,只记得我怕羞,慌张,抱怨自己,迫不及待地等着谈话结束,虽说我自己竭力想望这样的谈话,整天盼着这样的谈话,并且事先想好我的问话和答话……从这天晚上起,我们的友谊迈开了第一步。在妈妈生病期间,我们每天夜里有几个小时待在一起。我渐渐克服自己的羞怯心理,虽说在我们每次谈话以后我总还是要抱怨自己。其实,当我看到他关怀我而把他那些讨厌的书撂在一边,我不禁暗自高兴,并且还自鸣得意呢。有一次我们说说笑笑,偶然谈到书从搁板上掉下来的事。这种时刻真奇妙,我不知怎的竟会坦率天真得没了边儿。我满怀激情,又异常兴奋,我竟向他承认了一切……我说我想学习,学点知识,我说我讨厌人家把我看作不懂事的小女孩……我反复地说我当时心情十分奇怪。我心肠很软,眼眶里泪水滚滚。我什么也不隐瞒,倾诉了一切,——说到我对他的一片情意,说我要爱他,诚心诚意跟他一起生活,给他安慰,让他宽心。他有点古怪地朝我看了看,带着惊慌的神情,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突然感到非常痛苦,非常懊丧。我觉得他不了解我,说不定还要笑话我。我突然像个孩子那样哭起来,号啕大哭起来,我自己也克制不住,像是某种毛病发作了。他抓住我的手,吻着,又把我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劝我,安慰我。他深深地受感动了。我记不得他对我说什么话,但是我又哭又笑,脸红,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不过,尽管我很激动,我还是看出波克罗夫斯基总有点不自在,有点不自然。看来我的迷恋、我的狂喜、如此突然迸发的炽热的感情使他感到太惊讶了。也许他一开头只觉得惊奇,后来疑虑打消了,才怀着像我一样朴实的感情,接受我对他的爱慕、我的贴心话、我的一片深情厚谊,他也回报以同样的深情厚谊,就像是我的知己朋友,就像是我的亲哥哥。我的心多么温暖,多么幸福!……我什么也不隐瞒,什么也不掩饰,他看清这一切,便愈来愈迷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