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10/42页)

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念了小学进中学,后来又进大学。贝科夫先生经常到彼得堡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照应。波克罗夫斯基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不能把大学课程继续念下去。贝科夫先生把他介绍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并且亲自向她推荐,于是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便寄居在她家里,膳食由她供应,条件是他教萨莎功课,她要教哪些课他都全部照办。

老波克罗夫斯基娶了个泼妇以后,心里苦闷得要命,竟沾上了可怕的恶习,平时几乎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妻子打他,赶他到厨房里去住,到后来他习以为常,竟然逆来顺受,一声也不吭了。他年纪还不算老,可是耽于恶习,变成老糊涂了。他身上唯一正常的感情就是对儿子无限的爱。人家说小波克罗夫斯基活像他死去的母亲,就如两滴水珠那样相像。是不是对贤惠的前妻的怀念使这个落拓的老头儿心中产生了对儿子的热爱?老头儿开口总是谈他儿子的事情,从来没有其他的话题。他每星期来看儿子两次。他不敢多来看他,因为小波克罗夫斯基受不了父亲的探望。他不尊敬父亲,无疑是他最严重的一个缺点。不过,老头儿有时确实是世界上最叫人讨厌的人。第一,他好奇心特别强;第二,他老喜欢嚼舌头,问东问西,害得儿子不能好好做事情,有时还醉醺醺地跑来。儿子渐渐使老头儿摆脱坏习气,不再管闲事,瞎唠叨。到后来,老头儿竟把儿子的话当圣旨,没有得到儿子的许可不敢开口。

可怜的老头儿对自己的佩坚卡(他是这样叫他儿子的)十分疼爱,却也有点畏惧。在来看望儿子的时候,他几乎总是显出畏畏葸葸的样子,大概是不晓得儿子会怎样接待他。他往往迟迟不敢进屋,如果我凑巧在场,他就会向我问长问短,一连问上二十来分钟:佩坚卡怎么样呀?他身体好不好?心境怎么样?手边有没有重要的事情?他在干些什么?他在写东西,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我说了许多使他宽心的话,打消他的顾虑,老头儿这才下决心进屋去。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进脑袋去,如果看见儿子不生气而朝他点点头,那他就悄悄地溜进房间,脱下大衣、帽子——那顶帽子总是皱巴巴的,有破洞,帽边脱落——挂到挂钩上,这些事情做得轻手轻脚,没有一点点响声。然后他小心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不放过儿子的一举一动,想要揣摩他的佩坚卡的心境。如果儿子心境不好,老头儿有所察觉,那么他就会立刻站起身来,解释道:“我呀,佩坚卡,我待一会儿就走。我路走多了,经过这里,就弯进来歇歇脚。”接着他一声不响,恭顺地取下自己的大衣、帽子,又轻轻地拉开门,走出去了。他勉强装出笑容,以便忍住满腔的悲痛,不让儿子看出来。

但是,如果儿子好好地接待父亲,那老头儿真是受宠若惊了。他的脸色,他的一举一动都洋溢着得意的神情。儿子跟他说话,老头儿便稍稍欠起身子,轻声地、几乎是毕恭毕敬地答话,总想挑一些最优雅的词句,而实际上说出来的却是一些最可笑的词句。他天生没有讲话的才能,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心慌意乱,往往弄得手足无措,说完话又一直低声嘀咕,好像想要纠正自己的话。要是碰巧回答得比较得体,那老头儿就把身上的背心、领带、燕尾服拉拉挺括,摆出一副很尊严的样子。他振作精神,放大胆子,居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架跟前,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甚至随意翻看起来,不管拿到的是什么书。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仿佛他惯于这样动用儿子的书籍,仿佛他认定儿子理所当然地会同意的。但是,我有一回碰巧看到,小波克罗夫斯基要他别碰书,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竟吓得不成样子。他心里发慌,手忙脚乱,把书倒插了进去,接着想再摆摆好,把书颠倒过来,却又把书脊朝里了。他微微笑着,脸涨得通红,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弥补自己的罪过。小波克罗夫斯基不断地规劝老头儿,使他慢慢地摆脱不良的嗜好,只要看到他一连三次跑来没有喝醉,就在他临走时给他一枚二十五戈比银币,或者一枚半卢布银币,或者更多一些钱。儿子有时候给他买一双靴子、一条领带或者一件背心。老头儿添了新东西,就像只公鸡那样神气活现。有时候他来看我们。他给我和萨莎带来公鸡形的蜜糖饼干和苹果,尽跟我们谈论他的佩坚卡。他要我们用功念书,要我们乖乖地听话,他说佩坚卡是个好儿子,模范儿子,外加是个有学问的儿子。他常常朝我们左眼,扮个怪模样,样子滑稽可笑,叫我们忍俊不禁,朝他纵声大笑。妈妈很喜欢他。但是老头儿心里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虽然他在她面前非常恭顺,唯命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