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5页)

玛莉要带他回家,他没有怎么推辞。在她父母的房中仍挂着他的画,壁炉台上仍竖立着他那个颜色如红宝石的酒杯。主人一定要他留下吃午饭,并邀请他住几天,他们为能再见到他感到高兴。在这儿他了解到师傅家中发生的事情。尼克劳斯并非死于鼠疫,传染上鼠疫的是美丽的莉丝贝特;她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她父亲一直在旁服侍,结果她尚未完全康复,他就累死了。莉丝贝特的命是救活了,但昔日的美貌花容却已丧失。

“工场眼下在那儿闲着,”房东说,“可对于一位干练的雕刻师,这可是个乐园和钱库。你可以考虑考虑嘛,歌尔德蒙!她不会说不的。她没有其他选择。”

他还了解到瘟疫时期的一些别的情况:暴民先放火烧了一所医院,随后又袭击和洗劫富人的邸宅;有一阵子,城里秩序大乱,一点也不安全,因为主教逃命去了。这时皇帝正好在附近巡幸,便派来一位总督,即亨利希伯爵。不错,这位伯爵是个果断的人,用他的一帮骑士和兵丁在城里恢复了秩序。可现在看来是他结束统治的时候了,市民们都盼着主教回来。伯爵大人对他们要求太苛刻,再说他那情妇阿格妮丝也叫人够受了,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妖精。嗯,这帮人很快会撤走。市议会早让这位取代善良主教的廷臣和武夫折腾得够呛。他身为皇上的宠信,便摆出俨然国君的气派,不断地接待着外邦的使团。

最后也问起了客人的经历。“唉,”歌尔德蒙悲戚地说,“甭提啦。我流浪来流浪去,到处都闹着瘟疫,到处都尸横遍野;由于恐惧,人们都变得疯狂而且凶暴。我算是活下来了,有朝一日也许会把这一切忘记。可眼下我回到城里来,师傅却死啦!让我呆几天,休息休息,然后继续去流浪吧。”

但他留下并非为休息;他留下是因为失望和犹豫不决,是因为对幸福时日的回忆使他留恋这座城市,是因为可怜的玛莉的爱情温暖着他的心。他无以为报,只能给她以友谊和同情;她那无言的、谦卑的倾慕确确实实使他欣慰。但除了这一切,使他不忍离去的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渴望再度做一个艺术家,即便没有工场也罢,因陋就简也罢。

有好几天,歌尔德蒙除了画画外什么也不做。玛莉为他弄来纸和笔,他便坐在房中,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画下去,一会儿匆匆涂抹,一会儿精心描绘,给大张大张的纸画满了人物,将珍藏在他内心里的无数形象全搬到纸上。他把莱娜的脸庞画了许多次,其中包括那个流氓被打死后她带着满意、深情和仇杀的快意的脸,以及最后那天夜里她即将回到大地母亲怀抱中时变了形的脸。他画了那个攥着小拳头、趴在家中的门槛上死去的农家小男孩。他画了堆满尸体的大车,车前由三头公牛吃力地拖着,车旁走着的兵丁手握长杆,眼睛在黑色防护帽的小孔中闪着阴森可怖的光。他反复画着丽贝卡,画她亭亭玉立的身段,乌黑的眸子,薄薄的骄傲的嘴唇,充满痛苦与愤怒的脸,以及那像是生来该饱享爱情欢乐的青春动人的躯体,还有她盛气凌人的刻毒的小嘴。他也画他自己,把自己画成了流浪汉,情人,死神镰刀下的逃亡者,纵欲狂欢的宴会上的舞客。他低头潜心在白纸上画着,画上了他曾经见过的莉丝贝特高傲而冷漠的模样,画上了老女仆玛格莉特的凶脸,画上了他热爱而敬畏的尼克劳斯师傅的容颜。不只一次地,他也以轻淡的虚幻的线条,描摹过一个女性的形象,人类之母的形象,画她的手搁在怀里坐着,眼神忧郁而面带笑意。这样不断地画着,他心里感到无比幸福,手也舒服极了。不上几天,玛莉张罗来的纸全让他画完了。从最后一张纸上,他裁下一块,以简洁的勾线画出玛莉的面庞,一对美丽的眼睛,嘴角挂着凄苦的表情。他把这张画送给了她。

画完,他郁积在心中的情感得到了发泄,舒了一口气。当他还画着的时候,他始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世界之于他就仅仅剩一张小桌子、桌上的白纸以及晚上点的蜡烛。现在他才如梦初醒,回忆起自己最近几天的经历,正视着马上又要开始漂泊的无情的现实,又怀着喜相逢兼伤离别的矛盾心情,在城里徘徊。

在这样一次漫步的途中,歌尔德蒙碰着一个女人,一见之下,他紊乱的全部感情便获得了一个新的中心。那是个骑在马上的金发妇人,身材高大,一双天蓝色的眸子闪着好奇而略显冷漠的光,四肢健壮,艳丽的脸上带着自满与骄纵的神气,妖妖娆娆,富有魅力。她颐指气使地高居马上,但并不目中无物,令人望而却步。在她那双略嫌冷漠的蓝眼睛下,一对鼻翼不住地翕动着,吮吸着来自世界的种种馥郁气息,一张阔嘴看来非常富于接受与赐予能力。歌尔德蒙在见到她的一刹那,全部的欲望便苏醒了,一心要和这个骄傲的女人见个高低。征服这样一个女人,在他看来是个崇高的目的,即便为此而遭杀身之祸,也死而无憾。他马上感觉出,这头母狮乃是他的同类,同他一样感官健全,富有灵性,能经受一切风暴,既狂野又温柔,从祖先那儿继承了强烈的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