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5页)
房门开了,莉丝贝特走进来,但歌尔德蒙是一再定睛细看才认出她;看着她那模样真叫他的心都缩紧了。如果说从他发现大门紧紧关着的一刻起,这所房子就已像梦中的魔窟一般令他觉得阴森可怖,那么见到莉丝贝特的形象,他更毛骨悚然,连脊背都凉了。一度俏丽高傲的莉丝贝特,如今变成了个畏畏缩缩的佝偻的老处女,一张蜡黄的、病恹恹的脸,穿着件毫无装饰的黑长袍,目光游移,神色紧张。
“对不起,”歌尔德蒙说,“玛格莉特不放我进来。您还认识我吗?我是歌尔德蒙。唉,请您告诉我:您的父亲,他真的去世了么?”
歌尔德蒙从她的目光看出,她这会儿才认出了他,而且马上就已断定,她对他并未保留什么好的记忆。
“噢,您是歌尔德蒙?”她说,语气中仍然带着一点点当年的傲慢劲儿。“您这一趟是白跑了。我父亲已经去世。”
“那么工场呢?”他冲口问道。
“工场?关了呗。如果您是想找工作,那只好劳驾上别处去。”
歌尔德蒙竭力镇定自己。
“莉丝贝特小姐,”他和蔼地说,“我不是想找工作,我只是想来问候问候咱师傅和您。我听见的消息使我很难过。看得出来,你的日子也不轻松啊。设若令尊的一个心怀感激的徒弟能为您效点劳的话,那您就吩咐吧,我会高高兴兴去做的。唉,莉丝贝特小姐,看见您如此……如此受罪受苦,我的心真要碎了啊。”
莉丝贝特抽身退进房门。
“谢谢,”她迟疑了一下说。“你现在再不能对他有用了,对我也一样。玛格莉特会领您出去的。”
她的声音很难听,半带忿恨,半带恐惧。歌尔德蒙感到:她要是有勇气的话,她是会把他骂出去的。
他下了楼,老太婆等他一出去就关上大门,顶上门杠。这关门杠的通通两声,在他听来就跟棺材阖盖的声音一般揪心。
他慢慢回到河边,坐在老广场附近的堤上。太阳已经沉落,从水面飘上来阵阵凉意,他所坐的石板也冷了起来。临河的小街变得静静的,流水冲激着桥墩发出哗哗的声音,河底墨黑一片,再没有金光一闪一闪了。啊,他想,我要能滚下堤去,消失在河中,岂不更好!世界重又显得死气沉沉。再过一小时,黄昏即将变成了黑夜。歌尔德蒙终于哭了起来,热泪滴在他的手上和膝上。他哭死去的师傅,哭莉丝贝特消失了的美貌,哭莱娜,哭罗伯特,哭犹太女郎,哭他自己业已枯萎的、虚度了的青春。
夜深了,他走进一家小酒店,这是他从前曾经常和同伴一起狂饮的地方。老板娘认出他来;他向她要一个面包,她给了他,额外还友好地端来一杯酒。但他吃不下面包,也不想喝酒,只在酒店里的一条长凳上睡了一夜。早上老板娘推醒他,他爬起来说声谢谢后便离开酒店,一边走,一边啃那个面包。
他来到鱼市上,这里坐落着他曾经住过的那所房子。在水井附近,有几个女人在卖鲜鱼,他望着大桶里边鳞光闪闪的美丽鱼儿。过去,他曾常来这儿看鱼,现在他回忆起,他常常很同情这些鱼,而恨那些鱼贩子和买鱼的人。有一次,他想起他在这儿转了整整一早上,欣赏和怜悯着鱼,心中很难过。从那以后,时光和江水一样,都逝去了很多很多。他清楚记得他当时难过极了。但什么原因却再也弄不明白。是啊,悲伤也会过去,痛苦和绝望也会过去,正如欢乐会消逝,淡忘,失去其深义与价值;终于会有这么一天,人们将不再能想起曾经使他们痛苦难受的是什么。是啊,痛苦也同样会凋谢,枯萎。师傅死了,死时对他尚心怀怨怒;工场关闭了,他不能再享受创作的幸福,不能将他心上的形象的重负卸脱,为此他感到痛苦和绝望。他今天的这种痛苦和绝望,有朝一日是否也会枯萎和失去意义呢?会的,这种痛苦以及今日的困厄,无疑也会衰老虚弱,也会被他淡忘了的。没有任何事物能永远存在,痛苦亦复如此。
他正望着鱼儿沉思,忽听得一个亲切的声音轻轻唤着自己的名字。
“歌尔德蒙,”喊声带着羞怯;他循声望去,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相当娇弱的带有病容的年轻姑娘,一对黑眼睛倒挺美。
他不认识她。
“歌尔德蒙!这不是你吗?”她怯生生地说,“你什么时候回到城里来的?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玛莉啊!”
但他真不认识她。她只好对他讲,她是他过去的房东太太的女儿,在他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清晨,她还在厨房里为他烧过一杯牛奶来着。讲到这儿,她的脸儿红了。
不错,正是玛莉,正是那个腰肢有毛病的孱弱的小姑娘,她当初曾那么亲切而羞涩地关心过他。这会儿他又记起全部往事:在一个带着寒意的清晨,姑娘早早起来等着他,为他的离去而伤心难过,给他烧了牛奶,他也吻了她一下,她接受这个吻时就像领圣体似地肃穆,庄严。自此他从未想到过她。当初她还是个孩子,这会儿却已长大成人,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可走路仍旧一瘸一拐,样子显得憔悴。歌尔德蒙把手伸给她,为这个城市里到底还有认识他和喜欢他的人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