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9/34页)

而且,夜越深,一切越是显得可怕。扬松像个原始人或者孩子,认为什么都是可能的,所以他想大声对着太阳叫喊:“你快亮吧!”他恳请、哀告,祈求太阳出来。但黑夜还是顽固地在大地上延续它那黑沉沉的时刻,没有一种力量能阻拦住它。扬松笨拙的脑子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世上是有不可能的事的,这使他大为恐惧。尽管他还不敢明确地去想这一点,但他意识到了死亡已经不可避免地逼近,他的一只僵死的脚已经踏上了断头台的第一级台阶。

白天又宽慰了他,使他放下了心来,可是一到晚上他又胆战心惊起来。就这样日复一日,一直到临刑前第三天夜里,那时,他意识到并感觉到死亡已经确实不可避免,再过三天,在黎明时,在太阳即将升起之前,他的死期就要到了。

他从来不曾想过,也从来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现在,他清楚地意识到、感觉到死亡已经走进他的牢房,正用两手摸索着寻找他。而他为了逃命,开始在牢房里乱跑。

但牢房是那么狭小,四个角落似乎都不是角形而是钝形的,而且一个劲儿把他往屋中央推。他没有地方可以躲藏。门紧锁着。可牢房里却亮堂堂的。他好几次用自己的身子默默地撞墙壁,有一次撞到了门上——门发出了喑哑、空洞的声音。后来他不知撞着了什么东西,一个狗吃屎跌倒在地上;顿时感到死亡把他抓住了。他趴在地上紧紧地贴着地板,拼命想把脸藏进又黑又脏的沥青地里。他吓得魂不附体,没命地号叫起来,一直叫到有人进来。人们把他拖了起来,放到床上,往他头上浇冷水,可他仍然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只消稍稍睁开一只眼,看到又空又亮的墙角落,或者空荡荡的一只靴子,又会号叫起来的。

但是冷水开始起作用了,再加上值班看守就是原来那个老头子,为了使他清醒起来,照准他脑袋敲了几下,于是活人才有的冷和疼的感觉驱走了死亡。扬松终于睁开了双眼,余下的后半夜,他头晕脑涨地沉沉睡着了。他仰面朝天,张开着嘴巴,忽高忽低地打着鼾;微微睁开的眼缝里见不到瞳孔,只露出一线眼白,活像是死人的眼睛。

打这以后,世上的一切,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脚步声、谈话声还是酸菜汤,都引起他的恐怖,使他产生一种原始人式的、无可比拟的惊愕的感觉。他贫乏的思想无法把两个截然对立的概念联系起来:一方面是普普通通的明亮的大白天,是酸菜汤的气味和鲜味;另一方面是再过一天或者两天,他就得死去。他什么也不想,甚至连时间也不计算,就这么默默地惊恐地面对着这对矛盾,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被这对矛盾劈成了两半。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但既未失去血色,也未泛起潮红,从外表上看,他好像泰然自若。只是他什么也不吃,成天睡不着觉,通宵达旦、怯生生地蜷缩着双腿,坐在一张凳子上,要不就鬼鬼祟祟地、昏头昏脑地东张张西望望,悄没声儿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他的嘴巴老是半张着,好像始终有什么东西使他吃惊似的;每当他要拿起一样最最普通的东西之前,总是先要呆呆地看上很久,然后才狐疑不决地伸过手去拿。

从小窗口里监视他行动的狱吏和士兵,见他这样失魂落魄,就不再去注意他了。这种情况对死囚来说是正常的,据狱吏讲(当然他本人从未有过这方面的亲身体验),一头牲口在宰杀前被人用斧背猛击前额后,也是这副昏昏沉沉的样子。

“现在他昏昏沉沉了,一直到死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狱吏用富有经验的目光打量着他,说道,“喂,伊凡,你听到我在叫你吗?啊,伊凡?”

“不该绞死我。”伊凡·扬松无精打采地、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下颚随即又耷拉了下来。

“你要是不杀人,也就不会把你绞死了,”监狱长用教训的口气说——这人虽然还年轻,可是胸前却挂着勋章,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你杀了人,却又不想上绞架。”

“想杀人不偿命?真是愚蠢而又狡猾。”

“我不情愿被绞死。”扬松说。

“不情愿就不情愿呗,亲爱的,这是你的事,”监狱长冷冷地说,“我劝你还是少说蠢话,把财物处理一下的好。不管怎么说,你多少总该有点什么吧。”

“他啥也没有。只有一件衬衫加一条裤衩,再加上一顶破皮帽。就是这么个败家子!”

时间就这样过去,终于到了星期四。这天午夜十二点钟,一大帮人涌进了扬松的牢房,其中有个戴肩章的长官说道: